周正阳挂断电话后，视线落在上车后就闭眼假寐的冯振华身上。看到他交叠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的手指。
看来，他的内心并不如他表面这么平静。
他转开眼，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好似一转眼就到了省公安厅刑警队。
审讯室里，时间仿佛凝滞。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打下，照在冯振华的脸上，将他每一道皱纹都照得清晰无比。
他闭目养神，如同老僧入定。但若是细看，他放在挡板上的双手，指尖正压着一丝无法抑制的轻颤。
“咔哒。”
门锁轻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周正阳走进来，无声地坐在他的对面。他没有翻看卷宗，没有例行的问话，只是将视线落在冯振华身上，那双眼睛，带着洞察一切的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像潮水弥漫了整个房间。
冯振华终于无法再维持伪装的平静，睁开双眼。这是他在拥有滔天权势后，第一次被这么彻底无视。
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带着一丝恼怒：“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周正阳仿佛没听见。他只是不慌不忙地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纸，缓缓推到冯振华面前。
纸上，是他那本假护照头像的素描，笔触精准，特征抓得极准。
冯振华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太熟悉了，这利落的线条，这捕捉神韵的习惯……
是周翊清，只有他！
就在这时，周正阳平静的声音响起，像一把精准的冰刀，刺穿了他的心理防线：
“这个笔触，相信你应该不陌生吧？”
冯振华死死的盯着那幅画，脸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
他一生都在玩弄人心、掌控一切，此刻却被他最杰出的“作品”彻底看穿，并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的双手紧紧攥住，指甲掐进了掌心。想用肉体的刺痛来维持清醒。
周正阳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那副冷静的面具已经裂了一条痕。他没有停顿，继续攻城掠地。
“澜江商业银行，V-1107保险柜，熟悉吗？”周正阳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里面的总账本，记录超过了二十年，用的同一套供销社密码。”
他稍作停顿，让“供销社密码”这几个字在冯振华脑中激起回响，那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秘密。
他同时展示出一份有些年头的红头文件，上面加盖了供销社主任章，还有冯振华的亲笔签名。
这是白景年一直保存着的，冯振华同意关于供销社代码用作内部流通代码的亲签文件。
“密码的底账，在钱红梅手里。”一句话，将财务科长拖下水。
“原始凭证，在雷大炮手里。”第二句话，将储运科长顶在墙上。
“你还记得坠入楚澜江底的赵建国吗？”第三句话，如同将他最忌惮的幽灵召回人间的最终审判。
冯振华的呼吸乱了。他怎么不记得？这个在每个午夜梦回，纠缠了他十几年的名字。
周正阳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推进，将战场从过去的账本，拉回了现在的囚笼：
“李达已经交代了，周翊清被劫杀，是受了你的命令。”
“万忠祥也交代了，是你，让他取代了白景年。”
每说出一句话，周正阳就推出一份相应的文件复印件——银行记录、总账本、凭证样本，甚至还有一张宝华寺捐赠记录的截图。
他没有问“你认不认”，他只是将一块块罪证的墓碑，竖在冯振华面前。
最后，周正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死冯振华剧烈收缩的瞳孔，发出了致命的终极一问：
“冯振华，从十几年前的赵建国，到现在的周翊清。”
“所有知道你秘密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站在了我这边。”
“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
冯振华抿紧嘴唇，默不作声，拼命抑制着心里上涌的惊惧。
周正阳面色肃然，并不放过他：
“而白景年醒来后，告诉我们一件事，每年，你都会去宝华寺为一位故人祈福。”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打开了冯振华记忆深处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宝华寺……”
“故人……”
他的眼前闪过那张容色昳丽，让他真切地动过心的面容。却又在一次次步步紧逼中，消磨掉了所有的情意。
脑海中走马灯一般，瞬间闪过白景年曾经忠厚的脸，闪过自己因为酒后的片刻松弛，紧接着，便是决定让祥叔取而代之的那份冷酷……无数画面轰然炸开，又被一条清晰的线串联起来——
赵建国……白景年……周翊清……
所有他怀疑过、打压过、摧毁过的人，最终都成了今日审判他的证人。
原来，从他因为一个无心的照面而猜忌赵建国开始，他就在亲手为自己挖掘坟墓。他一生都在与幻影中的敌人搏斗，最终却被自己挥出的拳风反噬。
一股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混合着彻骨的冰寒，瞬间淹没了他。
这股明悟带来的不是悔恨，而是彻底的荒谬感。他穷尽一生构筑的帝国，其基石竟是他自己的多疑与刚愎。
周正阳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崩溃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堡垒已从内部攻破。
“看来，你想明白了。”周正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也像最后一锹土，落在冯振华的心坟上。“你为她点长明灯的那位‘故人’，知道你把她的安息之地，变成藏匿罪证的保险柜吗？”
冯振华猛地抬头，眼底第一次浮现出近乎狰狞的恐慌。杨淑丽是他心底最后一片不容玷污的废墟，如今也被警方无情地掘开。
周正阳不再看他，开始从容地收拾桌上的文件，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终结的意味。
“你不说，没关系。我们有李达、万忠祥、钱红梅、雷大炮……还有，”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周翊清。”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老人。
“律师，你可以等。但你想用沉默换时间？”周正阳的最后一句，轻如耳语，重若千钧：“冯振华，你的时间，在我手里。”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审讯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同那个信仰崩塌的枭雄，彻底锁在了里面。
周正阳知道，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等待他自己，在无尽的虚无中，走向最终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