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过茶缸时
傍晚的风裹着点槐花香，慢悠悠地淌进家属院，把石桌上的报纸吹得掀了个角。李教授伸手把报纸按平，搪瓷茶缸搁在旁边，缸子上“市经济学院”的蓝漆掉了两块，露出底下银白的铁色。
张姐拎着菜篮子从西边过来，看见石凳空着，便凑过来坐下，刚买的西红柿还带着点土气，放在脚边的网兜里滚了滚。“李老师，今儿没去公园遛弯啊？”她问着，顺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那头发里已经掺了不少白丝，是这两年为儿子买房首付熬出来的。
李教授笑了笑，端起茶缸抿了口，茶叶梗在水里浮浮沉沉。“昨儿走多了膝盖疼，歇一天。”他目光扫过张姐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是个股票群的聊天界面，满屏的“加仓”“涨停”字眼。
张姐也察觉到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机按灭，揣进围裙兜里。“您瞧我，这两天净看这个了。楼下王嫂说她前阵子买的那支股，半个月赚了两千多，比我去超市打零工强多了。”她说着，声音里带了点犹豫，“我这不是攒了点钱嘛，一万多，想着能不能……也试试？”
李教授没立刻说话，手指在茶缸沿轻轻敲了敲。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张姐脚边的西红柿上。“张姐，你知道我教了多少年经济学吗？”他忽然问。
“二十多年了吧？听院里老人们说，您还研究过股票呢。”
“是，研究了快十年。”李教授点头，眼神飘到远处的老槐树，“我年轻时在研究所，专门做资本市场的课题，那时候天天对着电脑看K线，算市盈率，国内外的股市数据能堆满一桌子。可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没买过一股股票。”
张姐愣了愣：“为啥呀？您这么懂，按理说该能赚到钱吧？”
“正因为懂，才不碰。”李教授端起茶缸又喝了一口，茶味儿已经淡了，“股票这玩意儿，我研究得越透，越觉得它魔幻。你以为是靠分析靠知识？其实不是。就说信息吧——咱们普通人知道的消息，都是别人嚼过好几遍的。比如王嫂赚了两千，你知道她买之前，有没有人提前知道那公司要出利好？等她跟风进去，人家早把利润揣兜里了，剩下的就是等着下一波人接盘。”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报纸，社会版角落里有个小新闻，标题是“散户跟风炒股，半月亏光半年积蓄”。“你看这个，上周刚登的。那小伙子跟你一样，也是攒了点血汗钱，听人说炒股能赚快钱，一头扎进去。一开始确实赚了几百，觉得自己能耐了，把家里的备用金也投进去，结果没过几天，股价跌得底朝天，现在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张姐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围裙，指节有点发白。“可王嫂确实赚了呀……”她还想辩解，声音却没那么硬气了。
“那是她运气好，没赶上回调。”李教授说得轻，但字字实在，“我以前有个同事，姓刘，也是教经济的，比我还懂行。前几年牛市，他说‘这波行情能抓住’，把家里的存款、还有他闺女的嫁妆钱都投进去了，一开始赚了快十万，天天跟我们说‘还是得专业’。结果呢？牛市转熊市的时候，他舍不得割肉，总觉得能涨回来，最后亏得只剩下零头，闺女的嫁妆差点没凑齐，两口子为此吵了大半年，他头发都白了大半。”
风又吹过来，槐树叶沙沙响，远处传来卖西瓜的吆喝声：“沙瓤西瓜，一块五一斤——”张姐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她才想起还没给老伴儿做晚饭，可这会儿心思全在股票上了。
“李老师，您说的这些我懂，可我就投一万多，不多，就算亏了也……”
“就算亏了也心疼啊，张姐。”李教授打断她，语气软了些，“那一万多不是大风刮来的吧？是你早上五点起来去超市理货，一站就是八小时，是你省着菜钱，顿顿吃咸菜攒下来的。你说‘不多’，可真要是亏了，你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他顿了顿，拿起茶缸，指了指缸底的茶叶渣：“咱们普通人炒股，就像拿着个小网兜去河里捞鱼，河里有大鱼，有小鱼，还有专门吃虾米的鱼。你那网兜小，又没经验，连鱼在哪儿都看不清，进去了不是捞鱼，是给人家当虾米吃啊。股市那地方，说穿了就是丛林法则，人家机构有专业团队，有实时信息，有大资金，想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咱们散户这点钱，在他们眼里跟芝麻似的，说吞就吞了。”
张姐没说话，低头看着脚边的西红柿，红通通的，像她刚攒起来的那点希望。她想起前几天去银行，柜员推荐她买中高风险理财，说“比定期赚得多”，她当时没敢买，可听王嫂说炒股赚钱，又心动了。现在被李教授这么一说，心里那点火苗好像被浇了点凉水，凉飕飕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炒股。”李教授忽然说，声音里带了点回忆的软，“那时候刚评上教授，工资涨了点，手里有两万块闲钱。我研究了半年，选了一支我觉得稳赚的股，天天盯着看，晚上睡不着觉，就起来查数据。后来我爱人跟我说，‘你这心态，就算赚了钱也得熬出病来，咱们日子过得好好的，犯不着担这份心’。”
他笑了笑，把茶缸里的残茶倒掉：“后来我想通了，我研究股票是我的专业，可炒股是另一回事。专业知识能帮我看懂行情，却帮不了我控制心态——人一贪心，就容易糊涂；一恐慌，就容易乱操作。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手里的钱虽然不多，但放在银行定期，看得见摸得着，晚上能睡踏实觉，这就够了。”
张姐抬起头，看着李教授，他的眼角有皱纹，可眼神很平和，不像小区里那些炒股的人，天天要么喜滋滋要么愁眉苦脸。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存折，放在衣柜最里面的抽屉里，每一笔存款都记在小本上，什么时候存的，到期能拿多少利息，都写得清清楚楚。那本子摸起来厚厚的，心里也踏实。
“李老师，您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了。”张姐拿起脚边的菜篮子，西红柿在网兜里轻轻晃，“其实我也怕，就怕钱投进去拿不出来，我家那口子身体不好，还得留着钱应急呢。”
“可不是嘛。”李教授点点头，“老话说‘不作死就不会死’，咱们普通人，别想着挣快钱、挣大钱。踏踏实实上班，好好攒钱，就算存定期，一年下来也有利息，虽然不多，但稳当。你看咱们院的老周，一辈子没碰过股票，就靠工资和定期存款，把两个孩子都供上了大学，现在退休了，每月拿着退休金，天天去公园下棋，多自在。”
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天染成了橘红色。张姐拎着菜篮子站起来，拍了拍围裙上的灰：“谢谢您啊李老师，我回去了，再不做饭老伴儿该饿了。”
“慢走啊张姐。”李教授挥挥手，看着她的背影拐进单元楼。风里的槐花香更浓了，他拿起报纸，慢慢叠好，放进随身的布包里——那布包是爱人年轻时给他缝的，边角都磨毛了，却一直用着。
张姐回到家，先把菜放进厨房，然后走到衣柜前，打开最里面的抽屉，拿出那个红色的存折。存折上的数字不算多，但每一笔都整整齐齐，像是一个个踏实的脚印。她想起李教授说的“看得见摸得着”，忽然觉得这存折比手机里那些跳动的数字靠谱多了。
她把存折放回抽屉，又找了个小锁，把抽屉锁上——以前没锁，现在觉得，这锁锁的不是钱，是心里的踏实。然后她走进厨房，把西红柿洗干净，切成块，准备做个西红柿炒鸡蛋，再熬一锅小米粥。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热气冒出来，裹着米香，满屋子都是过日子的味道。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姐跟老伴儿说：“以后咱还是好好存钱吧，别想那些炒股的事儿了，稳当。”老伴儿愣了愣，随即笑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听，现在想通了就好。”
张姐也笑了，夹起一块西红柿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像日子一样，虽然普通，却有滋有味。
过了几天，张姐又在小区花园碰见李教授，这次她手里没攥着手机，而是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刚给孙子织好的小毛衣。“李老师，我把那股票群退了。”她笑着说，“昨天去银行把那一万多存了定期，三年的，到期能多拿几百块利息呢。”
李教授看着她眼里的光，那是踏实的、安稳的光，不像之前提到炒股时那样，带着焦虑和不确定。他点点头，举起手里的茶缸：“好啊，这才是咱们普通人该过的日子。”
风又吹过来，槐树叶沙沙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个人的身上，暖融融的。远处，卖水果的吆喝声又响起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慢一点，稳一点，却比什么都好。
后来小区里再有人聊炒股，张姐就会笑着说：“我可玩不转那个，还是存银行踏实。”有人说她保守，她也不辩解——日子是自己的，踏实不踏实，只有自己知道。就像李教授说的，远离那些让人心慌的东西，守着自己的血汗钱，好好过日子，这就是最聪明的做法。
又到了傍晚，张姐坐在石凳上，跟李教授一起看夕阳。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下次存款到期的日子。李教授的茶缸里换了新茶，香气袅袅。风里的槐花香还是那么浓，日子就这么娓娓道来，平静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