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辆破电驴拖回家的。
记忆是断片的。
只记得腿像灌了铅，每抬一下，膝盖都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湿的。
雨水，汗水，还有分不清是什么的脏水，混在一起，在我那件黄色的“龙袍”上画出了一道道地图。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屋里暖黄色的灯光扑面而来，我眼睛被晃得生疼。
小雅、小静和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但谁都没看。
她们俩的眼神，像两盏探照灯，直勾勾地钉在我身上。
“回来了。”
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雅和小静没说话，她俩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想帮我脱掉身上那件湿透了的冲锋衣。
可她的手刚碰到我，我就跟触了电似的，往后缩了一下。
“别动，脏。”
我声音嘶哑，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砂纸。
我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子味道，雨水的腥气，汗的酸臭，还有马路上扬起来的尘土味，混合成一种让人作呕的气息。
这是失败的味道。
我没再看她们，径直走进了浴室，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我没开灯。
就在那片黑暗里，我脱光了衣服，拧开了花洒。
滚烫的热水，像无数根针，狠狠地扎在我冰冷的皮肤上。
我疼得一哆嗦，却没躲。
我就那么站着，任由那股滚烫的水流冲刷着我的身体，我的脸，我的头发。
水汽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浴室，镜子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也好。
我也不想看镜子里那个狼狈得像条狗的自己。
我闭上眼，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疯狂地闪回。
那个给我差评的姑娘，她鄙夷的眼神。
那个催命似的订单提示音。
那辆在暴雨中彻底罢工的破电驴。
还有，那个抱着蛋糕，在及膝的积水里，像个疯子一样狂奔的我自己。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那个男人通红的眼睛，和那个九十度的深鞠躬上。
“谢谢你，师傅。”
那五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心上。
疼。
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滚烫的舒坦。
我在浴室里待了很久，直到皮肤被热水泡得发白发皱，才关了水。
换上干净的衣服，我推开门。
客厅的灯光有些刺眼。
我看到餐桌上，摆着一碗面。
一碗热气腾腾的，卧着两个金灿灿荷包蛋的，撒着翠绿葱花的，鸡蛋面。
那股子熟悉的，带着酱油和香油混合的香味儿，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鼻子里。
我妈坐在桌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心疼。
“快吃吧，累坏了。”
我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小雅和小静默默地坐在我身边，什么也没问。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面条很筋道，汤很鲜，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蛋黄还是溏心的。
是我从小吃到大的，我妈做的面的味道。
可我刚嚼了两下，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它就那么不争气地，一颗，一颗，又大又烫地，从我眼眶里滚出来。
“啪嗒，啪嗒。”
一滴一滴，砸进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没出声。
我就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面。
像是要把这一天，这一个月，这半辈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心酸，所有的不甘，都随着这碗面，狠狠地咽进肚子里。
小静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给我递着纸巾。
我接过来，胡乱地在脸上一抹，然后继续埋头，呼噜呼噜地吃。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连汤，我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了，胃里暖了，那股子堵在胸口的，几乎要让我窒息的情绪，也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我放下碗筷，看着我妈和小雅、小静那三双写满了担忧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开了口，把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讲了一遍。
从那个“死亡订单”开始，讲到半路抛锚的电驴，讲到那个焦急的电话，讲到我在暴雨里的狂奔。
最后，讲到那个父亲的鞠躬，和病房里传出的那首生日快乐歌。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小雅和小静的眼圈，也红了。
她俩伸过手，紧紧地握住了我放在桌上的手。
她们的手心，很暖。
“铁祝。”
小雅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恳求。
“别干了，好不好？我们不缺这点钱。你这样，我看着……心疼。”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摇了摇头，反手，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抬起头，看着她和小静，也看着我妈。
我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小雅，我得干下去。”
“为什么？”
“以前，”我缓缓地说，“我以为我失败，我破产，我进监狱，都是因为我太狂，太贪，太蠢。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我恨，我恨那个混蛋的自己，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这一个多月，我当送货的，当跑外卖的，我发现了另外一种失败。”
“一种你明明拼尽了全力，你没偷懒，你没耍滑，你没做错任何一件事，但你还是会被人指着鼻子骂，被系统莫名其妙地罚款，被生活死死地按在地上，来回摩擦的失败。”
“这种失败，它不赖你。它甚至不赖那个给你差评的姑娘，不赖那个骂你的保安。”
“但你必须承受。”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密密麻麻，像一片星海。
“我以前站在云顶会所的顶楼，看这些灯光，我觉得它们都是给我做背景的，是来衬托我牛逼的。”
“现在我知道了，每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都可能有一个跟我一样，在为了生活拼命的人。他们可能也在被老板骂，被客户刁难，被房租水电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可能刚刚因为丢了个单子，躲在楼梯间里哭。”
“我们都一样，都是在这个城市里，咬着牙，活下去的普通人。”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小雅和我妈的脸上。
“我以前，总想着怎么赢，怎么站到最高处，怎么让所有人都仰视我。”
“现在我才明白，学会怎么输，怎么在烂泥潭里被人踹了好几脚之后，还能自己晃晃悠悠地站直了，把身上的泥擦干净，然后说一句‘操，再来’，比他妈的怎么赢，重要一百倍。”
“我不是在跑外卖，小雅。”
“我是在给我自己赎罪。”
“也是在跟这个操蛋的世界，跟那个同样操蛋的，过去的自己，堂堂正正地，和解。”
我说完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
我妈和小静一直没说话，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听着。
等我说完，我妈站起身，走进厨房，又给我盛了一碗面汤，小心翼翼地端过来，递到我手里。
“喝了，暖暖身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欣慰的光。
“你想明白了就好。妈支持你。”
“人呐，只要心里头是站直的，在哪儿，都不算趴下。”
我接过那碗滚烫的面汤，一饮而尽。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是我这辈子，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觉。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蜂鸟。
我穿梭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从一个窗户，飞到另一个窗户，把一份份带着热气儿的食物，送到那些疲惫的人手里。
我的翅膀很累很累，累得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但是我的心里，是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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