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
青阳镇码头便已喧嚣起来。
王沐拖着沉重的步子,混在衣衫褴褛的人群里,再次走向那片弥漫着汗臭与鱼腥的河岸。
昨夜古玉与木牌的异象带来的那点微末激动,早已被身体的酸痛和现实的冰冷压了下去。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褂子,试图抵御清晨的寒意,也试图遮住脖颈上尚未褪尽的青紫。
“都他娘的给老子麻利点!船马上就要到了!”
刘管事那破锣嗓子在晨雾里格外刺耳,他手里依旧拎着那根沾着泥污的皮鞭,就像驱赶牲口一样,抽打着动作稍慢的苦力。
鞭梢甩在皮肉上的“啪啪”声,夹杂着压抑的痛哼,便是这码头最寻常不过的晨曲。
王沐低着头,
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挤到了昨日那堆盐袋旁。
盐袋如小山般堆着,灰扑扑的麻布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旁边老苦力的样子弯下腰,双手死死扣住袋口,腰腿猛地发力。
“嗬——!”
随着一声闷哼从牙缝里挤出,
盐袋被他勉强掀离地面,肩膀上的旧伤被粗糙的麻布狠狠一磨,火辣辣的疼。
他踉跄了一下这才堪堪稳住身形,咬着牙,一步一步踩着吱呀作响的跳板,朝着货栈挪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背的伤口、肩膀的破皮、还有昨日被豹哥踹中的小腹,都在疯狂地叫嚣。
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黏,江风吹来,非但带不走燥热,反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哟呵,这不是昨儿个新来的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嘛?还没被压趴下呢?”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沐心下一沉,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强忍着不适,把盐袋重重卸在货栈角落,扶着膝盖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时,血煞帮的老大——管豹,叼着那根油光发亮的旱烟杆,带着他那两个纹着花臂的跟班,大摇大摆地踱了过来。
那独眼里满是戏谑和残忍,像猫盯着爪下挣扎的老鼠。
“豹哥。”王沐低着头,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尽量显得顺从。
“嗯,还知道叫哥。”管豹走到他面前喷出一口浓烟,呛得王沐直皱眉。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王沐的肩膀,正好戳在磨破皮的地方。
“嘶……”王沐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啧,瞧瞧,这才扛了几袋?就这副熊样了?”
管豹嗤笑一声,手指顺着王沐的肩膀滑到他胸前,用力一推,“昨天你说今日凑齐剩下的!钱呢?”
王沐被推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麻袋上,后腰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他强压着翻腾的怒火从怀里掏出今天刚挣的六个铜板——这是早上扛了三趟的全部所得。
“豹哥,今天……今天刚开工,就这些了。”他把铜板递过去,手指还微微颤抖着。
管豹瞥了一眼那可怜巴巴的六个铜板,脸上横肉一抖,然后猛地抬手,“啪”一声脆响,竟是将那几枚铜板直接打飞了出去!
“你他娘的耍老子?!”豹哥独眼圆瞪,凶光毕露,“六个铜板?打发叫花子都不够!哟告诉你,从今天起,规矩改了!一天三文‘孝敬钱’,少一文,老子就剁你一根手指头!”
那几枚铜板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瞬间就被无数双匆忙的脚踩进了泥土里。
王沐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
一天三文?一个月就是就是文…他拼死拼活扛一天,也才几十文钱!扣除吃饭和上供给刘管事的部分,自己能余下二十文钱都算是烧了高香,这分明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听闻一天三文钱,周围的苦力们纷纷避让开,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都生怕引火烧身。
王铁牛在不远处看着,急得直搓手,却不也敢上前。
“看什么看?!还不给老子去干活!”豹哥见王沐站着不动,眼神冰冷地盯着自己,心头莫名一恼,抬脚就踹!
这一次王沐早有防备,侧身想躲,但身体的疲惫和伤痛让他动作慢了一瞬。
“砰!”
这一脚重重踹在他大腿外侧,力道极大,王沐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腿骨像是要裂开,整个人立马就站立不稳,“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的半边身子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眼前金星乱冒。
“呸!废物东西!”豹哥啐了一口浓痰,那口浓黄的粘稠液体,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王沐脸旁的石缝里,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今天日落前,不把这个月的地皮钱凑齐,老子就去找介绍你来那个王老头去收!还不滚去干活赚铜板!”
管豹骂骂咧咧地带着跟班走了,只留下王沐蜷缩在地上,半晌也动弹不得。
腿上的剧痛,腹部的旧伤,肩膀后背的灼烧感,还有那口恶心至极的浓痰带来的屈辱感,像无数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王墨!王墨!你没事吧?”见管豹几人走远了,王铁牛这才跑过来,费力地把王沐扶起来。
王沐脸色惨白,嘴唇咬得死死的,他摇了摇头,推开王铁牛搀扶的手,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弯腰,一瘸一拐地,默默地将散落在泥泞地上的那几枚属于自己的铜板,一枚一枚地捡了起来。
每一枚铜板都沾满了污秽,冰凉的触感仿佛浸透了骨髓的寒意,他紧紧攥着这用血汗和屈辱换来的几个铜子儿,一股冰冷的杀意从心底涌起。
“这帮天杀的畜生……”王铁牛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低声咒骂着,却也无可奈何。
“铁牛哥,我没事!”王沐示意他不必担心,拖着那条剧痛的腿再次走向了那堆积如山的盐袋。
这一次,他扛起盐袋的动作更慢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他用力眨掉,可视线却依旧有些模糊。
他不再去看那些监工,也不去看那些趾高气扬的帮派分子,他的目光,落在了来往的货船、堆积的货物、以及那些苦力们麻木的脸上。
一艘挂着“李”字旗号的货船正在卸货,可王沐发现卸下的却不是盐袋,而是一桶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
几个苦力小心翼翼地将木桶滚下跳板,监工在一旁大声呵斥:“都他娘的轻点!这是给仙师炼药用的‘蚀骨水’,泼一点在身上,骨头都能给你烂穿!”
蚀骨水?王沐心中一动,他看到不远处,几个血煞帮的喽啰正靠在几辆空着的独轮手推车旁,抽着劣质的烟叶,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来往的妇人,嘴里说着下流的脏话。
其中一辆独轮车的车把上,缠着一段显眼的红色布条——那正是血煞帮的标记。
管豹也没闲着,他正叉着腰,站在一艘刚靠岸的粮船旁,那船主一脸苦相,不停地作揖哀求。
管豹对着船主唾沫横飞,似乎是在讨要停泊费。
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船主,指挥着手下开始强行搬船上的粮袋,他们动作粗鲁,麻袋被扯破,金黄的谷粒哗啦啦洒了一地,也无人理会。
午时,苦力们汗如雨下,却不敢停歇片刻,刘管事躲在阴凉处,喝着冰镇的酸梅汤,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扫视着人群。
王沐刚费力的把一袋盐扛进货栈,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天地旋转,扶着麻袋才勉强没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