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蝉鸣与消毒水
1997 年 6 月 29 日的南方小城，被一场连绵的梅雨浇透后，又被毒辣的太阳晒得蒸腾起热气。六月的蝉鸣像熬得浓稠的糖浆，黏在空气里甩不开，从清晨到日暮，在校园的老槐树上此起彼伏地炸响，把原本就闷热的天气搅得更加烦躁。张小莫蹲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窗台前，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反复擦拭着玻璃上的灰尘，消毒水的味道顺着窗户缝钻进来，混着蝉鸣的燥热，呛得她忍不住咳嗽。
这是她上初三的最后一个月，距离香港回归只剩两天，学校里到处都挂着 “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祖国” 的红色横幅，宣传栏里贴满了香港的历史资料和回归倒计时海报。昨天班会课上，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红色的教鞭敲着黑板说：“香港回归是咱们国家的大事，每个同学都要记住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明天学校会在大礼堂直播回归仪式，所有人都要准时参加，不许请假！” 说完，李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了张小莫身上，“张小莫，你明天负责去教务处搬运投影仪，再把大礼堂的设备检查一遍，这事就交给你了，别出岔子。”
张小莫当时赶紧点头应下，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她知道自己的成绩在班里中等偏下，平时很少被老师委以重任，这次突然被安排这么重要的事，既紧张又有点窃喜 —— 她想好好表现，说不定能给老师留个好印象，中考时能多些把握。可一想到搬运投影仪需要体力，她又有些犯愁，自己从小就比别的女生瘦弱，上次搬作业本都差点把胳膊扭伤，更别说几十斤重的投影仪了。
“小莫，你擦快点，等会儿还要去操场打扫卫生呢！” 隔壁班的林晓跑过来，手里拿着个刚从家里带来的桃子，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滴，“你说这蝉鸣烦不烦？吵得我都没法背单词了。对了，明天直播回归仪式，你准备带什么零食去？我妈给我装了满满一书包的话梅和饼干。”
张小莫抬起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林晓手里的桃子，咽了咽口水。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吃过水果了，母亲在菜市场摆摊卖菜，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才回来，赚的钱除了交学费和家里的生活费，还要给生病的奶奶抓药，根本没多余的钱买零食。“我…… 我不带零食，就带本书去，要是直播前有时间，还能再看会儿知识点。” 她低下头，继续擦着玻璃，不想让林晓看到自己眼里的羡慕。
林晓撇了撇嘴，把咬剩的桃核扔在走廊的垃圾桶里，声音里带着不以为然：“看什么书啊，这么重要的日子，就该好好庆祝！我爸说，香港回归是天大的喜事，明天晚上咱家要做红烧肉，还要喝啤酒呢！” 说完，林晓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张小莫一个人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又酸又涩。
她想起自己上次吃红烧肉，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母亲特意买了半斤五花肉，炖了整整一下午，香味飘满了整个纺织厂家属院。父亲当时还笑着说：“小莫，多吃点，补补身体，明年中考才能有劲儿。” 可现在，父亲在外地的建筑工地打工，已经半年没回家了，奶奶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每个月都要花不少钱抓药，家里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别吃红烧肉，就连平时的饭菜都很少见荤腥。
玻璃上的灰尘被擦得差不多了，张小莫直起身子，揉了揉发酸的膝盖。她抬头看向窗外，操场中央的旗杆顶端，银色的滑轮在太阳下泛着光，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像个无声的倒计时，提醒着她香港回归的日子越来越近。旗杆旁边的跑道上，几个男生正在踢足球，汗水浸湿了他们的校服，笑声和欢呼声顺着风传过来，与蝉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夏日校园里最鲜活的画面。
张小莫的目光落在跑道边的香樟树上，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来学校玩的场景。那时候她才五岁，父亲抱着她坐在香樟树下，指着天上的飞机说：“小莫，等你长大了，爸爸就带你去香港玩，听说那里有很高的大楼，还有很多好吃的。” 当时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 “香港” 这两个字记在了心里。后来她从课本上知道，香港是被英国占领的，要等到 1997 年才能回归祖国，从那时起，她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盼着能亲眼看看父亲口中那个繁华的香港。
“张小莫，你发什么呆呢？赶紧下来，李老师叫你去教务处领任务！” 楼下传来班长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张小莫赶紧应了一声，拿起抹布往楼下跑。跑楼梯的时候，书包带突然滑落，从书包侧袋里掉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的东西，落在地上发出 “咚” 的轻响。她赶紧弯腰捡起来，发现是母亲早上给她装的晚餐 —— 两个冷馒头，还有一小袋咸菜。
这是母亲从早餐摊省下的。母亲每天早上在菜市场门口摆个小摊子卖早餐，主要是馒头和稀饭，为了给张小莫省一顿晚餐，母亲每天都会特意留两个馒头，用牛皮纸包好放进她的书包里，让她晚上放学回家路上吃。有时候馒头凉了，母亲会让她在学校的锅炉房热一下，可张小莫舍不得麻烦锅炉房的大爷，每次都直接啃冷馒头，就着咸菜咽下去，虽然难以下咽，却能省下家里的一顿饭钱。
她把牛皮纸包裹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侧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加快脚步往教务处走。教务处里，李老师正在和主任商量明天直播的事宜，看到张小莫进来，李老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她：“这是明天直播仪式的流程表，你先熟悉一下，等会儿跟我去大礼堂看看设备。投影仪在教务处的储藏室里，明天早上八点你过来搬，记得叫上两个男生帮忙，别自己硬扛。”
“好的，李老师。” 张小莫接过笔记本，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想到李老师会这么细心，还特意提醒她叫上男生帮忙，之前的不安瞬间消散了不少。她翻开笔记本，里面详细写着直播仪式的流程：早上九点开始播放香港历史纪录片，十点准时直播回归交接仪式，十二点全体师生合唱《歌唱祖国》，每个环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李老师用红笔写的备注：“注意设备调试，确保声音和画面清晰”。
跟着李老师去大礼堂的路上，蝉鸣依旧聒噪，消毒水的味道却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食堂飘来的饭菜香。张小莫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赶紧按住肚子，怕被李老师听到。李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她：“是不是饿了？这个苹果你拿着，先垫垫肚子。明天直播仪式要持续很久，记得早上多吃点东西。”
张小莫愣了愣，接过苹果，指尖传来苹果的冰凉和光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眼眶突然有些发红：“谢谢李老师，我不饿，您自己吃吧。”
“拿着吧，我家里还有。” 李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你这孩子，平时太懂事了，有时候不用这么委屈自己。好好准备明天的事，这可是咱们国家的大事，也是你的大事，别让自己留下遗憾。”
走进大礼堂，里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红色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舞台，舞台中央挂着巨大的五星红旗，旁边是 “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祖国” 的横幅，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庄重。李老师指着舞台旁边的设备区说：“投影仪就放在这里，明天你把它连接到屏幕上，再检查一下音响和电线，有问题及时跟我说。”
张小莫点点头，走到设备区，仔细查看了一下插座和电线。她蹲在地上，手指顺着电线一点点检查，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消毒水的味道又从礼堂的角落里飘过来，这次却没有之前那么刺鼻了，反而让她更加专注。她想起历史课上学过的香港被占领的历史，想起老师说 “香港回归是祖国统一的重要一步”，突然觉得自己手里的任务变得格外重要 —— 她要确保直播设备不出问题，让全校师生都能清晰地看到香港回归的历史性时刻，这是她能为这个特殊的日子做的一点点贡献。
检查完设备，已经是下午六点多，校园里的蝉鸣渐渐弱了些，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给老槐树的叶子镀上了一层金边。张小莫背着书包往家走，书包里的牛皮纸包裹硌着她的后背，提醒着她这是母亲剩下的晚餐。她从书包里拿出李老师给的苹果，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比她吃过的任何水果都要甜。
走到纺织厂家属院门口，她看到母亲还在摆摊，摊位前没什么人，母亲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旧衣服。看到张小莫回来，母亲赶紧收起针线，笑着说：“小莫，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学校有什么事？”
“嗯，老师让我明天负责搬运投影仪，还要检查直播设备。” 张小莫走到母亲身边，把苹果递过去，“妈，您吃苹果，李老师给我的。”
母亲接过苹果，却没有吃，而是重新塞回她手里：“你吃吧，妈不饿。明天是香港回归的日子，学校直播仪式，你可要好好表现，别给咱们家丢脸。” 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期待，“你爸昨天打电话回来，说等香港回归了，他就请假回来，带咱们去县城的电影院看电影，庆祝一下。”
“真的吗？” 张小莫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父亲了，也很久没去电影院看过电影，“爸真的要回来吗？”
“真的，你爸还说，等你中考完，要是考上重点高中，他就带你去广州玩，离香港近，说不定还能看到香港的电视节目呢。”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快吃馒头吧，不然凉透了就不好吃了。”
张小莫从书包里拿出牛皮纸包裹，打开一看，两个馒头还带着一点余温，咸菜被母亲用小塑料袋装着，里面还放了一点点香油。她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虽然没有肉，没有菜，却吃得格外香。母亲坐在旁边，看着她吃，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欣慰。
吃完馒头，张小莫帮母亲收拾好摊位，一起往家走。路上，她看到邻居家的电视开着，里面正在播放香港回归的新闻，记者站在香港的街头，身后是挂满五星红旗的商铺，人们举着 “欢迎香港回家” 的牌子，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笑容。张小莫停下脚步，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直到母亲催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回到家，她把明天要带的东西整理好，又拿出历史课本，翻到香港回归的那一页，反复看着上面的文字和图片。奶奶坐在床上，咳嗽着说：“小莫，香港要回来了，这是好事啊，咱们国家越来越强大了。你要好好读书，以后为国家做贡献。”
“嗯，奶奶，我知道。” 张小莫走到奶奶床边，帮她掖了掖被子，“明天学校直播回归仪式，我会认真看的，看完了讲给您听。”
夜深了，蝉鸣终于停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张小莫的课本上。她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着明天的直播仪式，想着父亲回来的场景，想着香港回归后的变化。她知道，1997 年的这个夏天，注定是不平凡的，香港回归不仅是国家的大事，也会成为她人生中难忘的记忆 —— 她在这个夏天，第一次被老师委以重任，第一次感受到国家大事与自己的紧密联系，第一次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第二天早上，张小莫早早地起了床，母亲给她煮了两个鸡蛋，还特意给她装了一瓶热水。她背着书包，揣着激动的心情往学校走，六月的蝉鸣又开始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烦躁，反而像是在为这个特殊的日子欢呼。走到学校门口，她看到同学们都穿着整齐的校服，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手里拿着小国旗，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天的直播仪式。
八点整，她和两个男生一起去教务处搬运投影仪。投影仪比她想象的还要重，她咬着牙，双手紧紧抓住投影仪的边缘，一步一步往大礼堂走。汗水浸湿了她的校服，手臂也酸得发麻，可她却没有停下脚步 —— 她知道，这不仅是在搬运一台设备，更是在为香港回归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贡献自己的力量。
把投影仪连接好，调试好设备，大礼堂里已经坐满了同学和老师。九点整，直播开始了，屏幕上出现了香港的街头画面，人们举着五星红旗，唱着国歌，脸上满是激动的泪水。当看到英国国旗降下，中国国旗冉冉升起的那一刻，整个大礼堂都沸腾了，同学们挥舞着小国旗，跟着屏幕一起唱国歌，声音洪亮，震得屋顶都在微微颤抖。
张小莫站在设备区，看着屏幕上的画面，听着同学们的歌声，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想起父亲说的要带她去香港玩，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神，想起奶奶说的 “国家越来越强大了”，突然觉得无比自豪 —— 她是中国人，她见证了香港回归祖国的历史性时刻，这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荣耀。
直播结束后，李老师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张小莫，这次做得很好，设备没有出任何问题，谢谢你。”
“不用谢，李老师，这是我应该做的。” 张小莫笑着说，眼眶还带着点红，“能参与到今天的活动中，我觉得特别有意义。”
那天晚上，父亲真的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小电视。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着电视里重播的香港回归仪式，父亲给她讲香港的历史，母亲给她剥着花生，奶奶坐在旁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六月的蝉鸣在院子里响起，消毒水的味道早已消散，只剩下家的温暖和国家回归的喜悦，在这个夏天的夜晚，交织成最美好的记忆。张小莫知道，1997 年的这个夏天，不仅是香港回归的日子，也是她成长中重要的一个节点 —— 她在这个夏天，懂得了国家的意义，懂得了责任的重量，也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