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准时停在了华康集团楼下。
那是顾影派来接我的车。
我站在全身镜前,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带。镜子里的男人,穿着一套铁灰色的brioni定制西装——那是昨天下午,顾影让人直接送到我办公室的“战袍”。剪裁完美贴合我的身形,面料泛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手腕上那块原本戴了多年的国产海鸥表,被我摘下来放进了抽屉,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江诗丹顿纵横四海。
这也是“礼物”。
看着镜子里这个精英范儿十足的男人,我感到一阵陌生。那个曾经穿着夹克衫、跑工地满脚泥的江主任,似乎正在从我的躯壳里剥离。
“江总,请。”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拉开车门,躬身行礼。
车子平稳地滑入夜色,驶向海州市南郊的“云顶檀宫”。
这不是酒店,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会所,而是一座隐藏在半山腰的私家园林。没有招牌,只有两扇沉重的铜门。
铜门缓缓打开,迎接我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今晚的局,顾影说是“庆功宴”,但我心里清楚,这是“投名状”后的“纳新礼”。
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进入名为“听涛阁”的主厅。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张巨大的紫檀圆桌旁,已经坐着四五个人。
见到我进来,顾影第一个站了起来。今晚她换了一身酒红色的晚礼服,露背的设计展露着大片雪白的肌肤,像是一朵盛开在暗夜里的罂粟。
“诸位,这就是单枪匹马搞定海州市政府,拿下蓝帆项目的江远,江总。”顾影笑着介绍,语气里带着一种展示战利品般的骄傲。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穿着唐装,手里盘着两颗核桃。他长得很普通,丢在人堆里就是个遛弯的大爷,但顾影的介绍让我心头一跳。
“江总,这位是省商会的齐会长。”
齐云山。全省隐形富豪圈的“教父”,据说省内一半的民间借贷和过桥资金,都绕不开他的点头。
“后生可畏啊。”齐云山没有起身,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刚刚出窑的新瓷器,“能让赵鹏那个喝洋墨水的吃瘪,江老弟,你有手段。”
“齐老过奖了,都是运气。”我谦卑地走过去,主动端起酒杯。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大笑着接话,他是全省最大的民营地产商,“江总,蓝帆那块地,以后还得仰仗你多照顾。我们天穹地产虽然拿了开发权,但具体的规划审批,还得靠你在政府的老关系啊。”
酒席开始,没有任何关于“生物医药”或“救死扶伤”的话题。
在这里,没人关心蓝帆一号的疗效,也没人关心那一千多个工人的死活。
他们谈论的,是如何通过复杂的股权架构,将蓝帆的土地资产剥离注入离岸公司;谈论的是如何利用重组利好,在二级市场拉高股价,然后精准套现;谈论的是哪位领导喜欢字画,哪位领导的子女在国外需要“奖学金”。
“江总,尝尝这个。”顾影亲自为我倒酒。
深红色的液体流入水晶杯,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1982年的柏图斯。”顾影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这一瓶,相当于你以前在机关五年的工资。”
我端起酒杯,看着那红得像血一样的液体。五年的工资,仅仅是为了这一口入喉的顺滑。
“干杯!”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
我仰头喝下。酒极好,单宁丝滑,回味悠长,但我却觉得嗓子里堵着一团棉花。
席间,齐云山突然看向我:“江老弟,听说你那个小徒弟,对这次的土地转让有点意见?”
我心里一紧,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年轻人,书生气重,不懂事。我已经批评过他了。”
“年轻人有棱角是好事,但太尖了,容易划伤自己,也容易划伤别人。”齐云山依旧笑眯眯的,但话里的寒意却让我后背发凉,“江老弟,你是掌舵的,船上如果不和谐,遇到风浪可是要翻的。该修剪的,要舍得修剪。”
这是敲打,也是警告。
如果你管不住方舟,他们就会动手帮你管。而他们动手的方式,绝对不会像我那么温柔。
“齐老放心。”我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我会处理好。华康,只有一个声音。”
“好!我就喜欢江老弟这股子杀伐果决的劲儿!”那个地产商大声叫好,又给我满上了一杯。
推杯换盏,纸醉金迷。
我周旋在这群掌握着巨大财富和资源的掠食者中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喝着昂贵却苦涩的酒。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带着面具的演员,正在卖力地表演着“融入”。
而且,我演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像他们中的一员。
深夜十一点,宴席散场。
齐云山和其他人陆续离开,只剩下我和顾影。
“感觉怎么样?”顾影摇晃着手里半杯残酒,眼神迷离地看着我。
“很贵,很累,很虚伪。”我松开领带,靠在椅背上,实话实说。
顾影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颊。
“江远,你太可爱了。你以为虚伪是贬义词吗?在这个圈子里,虚伪是保护色,是文明的体现。”
她俯下身,那股混合着晚香玉和烟草的香气再次将我包围。
“你今天表现得很好。齐老接纳了你,这意味着,以后你在全省的资本运作,有了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
“代价呢?”我看着她的眼睛,“代价是变成像赵鹏那样的人?”
“不,你和赵鹏不一样。”顾影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赵鹏是狼,只会吃肉。你是人,你有心。虽然你的心现在蒙了一层灰,但正是这层灰,让你变得更迷人。”
“送我回去吧。”我避开了她的目光,站起身来。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封闭的空间里,暧昧的气息在升腾。电梯下行时带来的失重感,让我有一瞬间的眩晕。
顾影突然靠近我,她的身体几乎贴在了我的身上。她抬起头,红唇微张,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暗示。
“今晚去我那儿?我们可以聊聊……更深入的合作。”
这是一个邀请。来自资本女王的,肉体与利益双重捆绑的邀请。
只要我点头,我就彻底成了她的人。不仅仅是盟友,更是入幕之宾。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艳丽容颜,那是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尤物。我的身体在本能地躁动,酒精在血液里燃烧。
但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方舟失望的眼神,闪过林雪宁抱着孩子等待的身影。
那是最后的锚点。
我伸出手,轻轻地,但坚定地推开了她。
“顾总,太晚了。家里人还在等门。”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底楼。
顾影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种玩味的笑容。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并没有恼羞成怒。
“好男人。”她退后一步,眼神里多了一份意味深长的深意,“不过江远,这扇门既然推开了,就关不上了。你会发现,外面的风雨太大,只有这里,才是暖和的。”
“慢走,不送。”
坐回车里,我降下所有的车窗。
初冬深夜的冷风灌进来,吹得我浑身发抖,但也吹散了车厢里那股浓郁的香水味和奢靡气息。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试图把肺里的浊气排出去。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客厅里留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林雪宁抱着望舒,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茶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醒酒汤。
看着这一幕,我的眼眶突然有些发酸。这就是我的家,干净、温暖、毫无防备。
我脱掉那身沾满烟酒味和女人香水的昂贵西装,把它远远地扔在玄关的地上,仿佛那是某种带有辐射的污染物。
我走进浴室,站在花洒下,用最热的水冲刷着身体。我搓得很用力,皮肤都泛起了红色,仿佛想洗掉那层看不见的“灰”。
洗完澡出来,林雪宁已经醒了。
“回来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温柔,“事情顺利吗?”
我走过去,在沙发旁蹲下。
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羞愧和恐慌。
我刚刚从一个充满算计、交易和诱惑的世界回来。那个世界里,我出卖了原则,背弃了徒弟,与魔鬼共舞。
而现在,我要用这双刚刚签过“卖身契”的手,去拥抱我的妻子和孩子。
“顺利。”我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蓝帆的项目拿下来了。以后……以后咱家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林雪宁笑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老公,你辛苦了。其实钱多钱少不重要,只要你开心,只要你还是那个江远,就够了。”
只要你还是那个江远。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低下头,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不敢看她的眼睛。
“雪宁……”
“嗯?”
“没什么。睡吧。”
我抱起已经睡熟的儿子,走向卧室。
江望舒在睡梦中砸吧了一下嘴,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领。
我看着怀里这个幼小的生命,心里那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
我是为了你!为了给你最好的教育,为了让你不输在起跑线上,我才变成这样的!
可是,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别找借口了,江远。你也享受那种掌控一切的快感,不是吗?你也享受那种被人叫“江总”、一句话决定几亿资金流向的权力,不是吗?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妻儿均匀的呼吸声,彻夜未眠。
窗外,月光如水。
但我知道,我的世界,从此再无纯粹的月光。
只有霓虹,和欲望的黑洞。
我赢了第一仗,但我感觉,我正在输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