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后,是久违的宁静。
生活仿佛重归旧轨,我恢复了指挥部的日常,林雪宁也回到了医院,继续她忙碌而有序的医生生涯。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截然不同。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与未来迷雾,都已烟消云散。经此一役,我在海州的根基已然稳固,名字甚至开始在省里一些关键人物的耳边回响。
我们之间,也同历了一场生死考验。那份早已超越男欢女爱的信任与默契,成了我们最坚不可摧的情感基石。
结婚,已是水到渠成之事。
那个周末,我做了一番精心准备。没有选择华而不实的奢侈品,而是托临川的老同事寄来当地最有名的山茶油与手工米粉,又亲自去茶叶市场淘了两罐顶级的明前龙井。礼物不贵重,却样样都透着用心。
而后,我换上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深色西装,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带,深吸一口气。
“别紧张,”林雪宁倚在门边,笑得眉眼弯弯,“我爸妈又不是老虎。”
我也笑了。
是啊,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再登门,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被审视的县城小科员,而是海州市最年轻的实权正处,是市委书记公开赞扬的改革闯将。我有足够的底气与自信,去面对任何场面。
林雪宁的家是市中心老城区的一栋独栋小楼,闹中取静。院里种满了花草,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想象中的奢华,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清雅与沉淀。
她的母亲是一位气质温婉的大学教授,热情地将我迎进门,接过东西嗔怪道:“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脸上却笑开了花。
她的父亲林建成,市中心医院的“一把刀”,着名的外科专家。他不像妻子那般热情外露,只是对我温和地笑了笑,点头示意我坐。
饭桌上,气氛融洽而温馨。林母不停给我夹菜,关切地问我在单位的日常。我一一得体作答。林建成话不多,但偶尔会问几个关于海州城市规划与医疗产业发展的专业问题,我的回答逻辑清晰,数据详实,显然让他颇为满意。
饭后,林母拉着林雪宁去厨房切水果。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建成。
他没有看我,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里那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小江。”他终于开口。
“伯父,您说。”我立刻坐直了身体。
“你和雪宁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这次你出了这么大的事,雪宁在家里寝食难安。说实话,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心疼。”
“让您和阿姨担心了,是我的错。”我诚恳道。
他摆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转过身,看着我。那双握了半辈子手术刀的眼睛,锐利而沉静,仿佛能一层层剖开皮肉,直抵人心。
“你是个很优秀、很出色的年轻人,这点我和她妈妈都承认。雪宁没有看错人。”
这是一句极高的肯定,但我却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因为我听出了他话里的转折。
果然。
“但是,也正因你太出色,太……锋利了,”他斟酌着用词,“所以我们很担心。我和雪宁她妈都是搞技术出身的,一辈子就在医院和学校这两个地方打转,习惯了凡事都讲究精准、稳定、可控。”
“而你走的这条路,”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深邃,“恰恰相反,充满了太多的变数和风险。这次的事,你赢了,赢得漂亮,魏书记保了你,甚至把你树成了典型。”
“可你想过没有?如果魏书记顶不住压力呢?如果那封信没能送到他手里呢?如果……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你现在会在哪里?”
他的每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刀刀切中要害。
我沉默了。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官场是风浪最大的地方,你年纪轻轻就身处风暴中心。今天能赢一次,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小江,我们不怀疑你的能力,更不怀疑你的品格。我们只是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在为自己的女儿考虑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他走到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能给雪宁一个安稳的未来吗?”
一句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我浑身冰凉。
我设想过他们会考验我的事业规划、经济能力,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们最大的担忧,竟然是我引以为傲的“事业”本身。
是啊。在旁人眼中,我是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可在他们这种见惯风浪、看透世事的长辈眼里,我那所谓的“前途”,恰恰是最大的“风险”。
我嘴唇翕动,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有力的辩驳。我能说什么?保证以后会一帆风顺?这种连自己都不信的空话,又如何能说服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
客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厨房隐约传来林雪宁母女的说笑声,那声音越是轻松,越衬得此处的空气凝重如铁。
良久。
我站起身,对着林建成深深鞠了一躬。
“伯父,”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无比坚定,“您说的我都明白。我无法向您保证,雪宁跟着我,未来的路会没有一丝风雨。”
“但我可以用我的一生向您承诺——只要有风雨,我一定会是那个永远站在她身前的人。”
“而且,我之所以选择这条路,之所以要去面对那些风雨,并非为了个人升迁,而是想亲手去创造一个,让我们、也让更多人可以安稳生活的未来。”
林建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未能释怀的忧虑。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我拒绝了雪宁相送,一个人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晚风拂面,寒意浸骨。
林建成那句“你能给雪宁一个安稳的未来吗”,像一个魔咒,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我第一次对自己走的这条路,产生了一丝动摇。
我赢了,没错。但这种将命运寄托在一封信、一个领导决断上的胜利,真的可靠吗?
不,远远不够。
我需要的,不是这种刀尖上跳舞的险胜。
我需要建立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功业”。
一种看得见、摸得着,谁也夺不走、抹不掉的功业。
一种能让所有质疑我的人都闭上嘴,能让所有爱我的人都感到安心的功业。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远处那片灯火璀璨的城东新区。
那里,是我的战场。
也是,我给林建成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