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景明的那声怒喝,像一道惊雷,彻底炸碎了综合调研处办公室里维持已久的虚伪平静。
李伟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当钱景明用这种不留情面的方式,当众让他“写检查”时,他不仅是输掉了和我的这场暗战,更是输掉了在钱景明心中的位置和信任。
在机关里,“写检查”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种极其严厉的惩罚。它意味着你的错误,已经上升到了需要用书面形式记录在案、甚至可能影响你年终评优和未来晋升的程度。
而我,则平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我没有丝毫的得意,心中反而升起一股寒意。今天的李伟,会不会就是明天的我?官场如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老马哥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端着他那标志性的搪瓷茶缸,默默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像一个看惯了潮起潮落的摆渡人,对眼前这场风波,没有丝毫的意外。
钱景明没有再理会失魂落魄的李伟,他拿起我的那份报告,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脸上的怒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欣赏、惊讶和些许忌惮的复杂神色。
“江远,”他抬起头,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称呼却从“小江”变成了更为正式的“江远”,“这份报告,你写得很好。不,是非常好。”
他用手指点了点报告的最后一页:“你不仅发现了问题,还给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思路开阔,逻辑严密,有很强的操作性。这已经超出了一个数据分析报告的范畴,这是一份高质量的决策参谋建议。”
得到处长的如此高的评价,我只是谦虚地说道:“我也是在档案室里翻阅了大量历史资料,才看出了些端倪,很多想法还不成熟。”
“不,你不用谦虚。”钱景明摆了摆手,“这份报告,我今晚会亲自向王主任汇报。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你就要跟我一起,去向市长做专题汇报了。”
此言一出,李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向市长汇报,这是何等的荣耀和机遇!原本,这个机会是属于他的。现在,却被我这个初来乍到、被他处心积虑打压的新人,以一种碾压式的姿态,夺了过去。
我心中也是一动,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是,我听从处长安排。”
“嗯。”钱景明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这份沉稳,很是满意。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又开口说道:“江远,既然你对企业问题,有这么深的见解。那处里还有一个老大难的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挑战一下?”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刚才的报告,只是“投名状”。接下来,才是“军令状”。
“请钱处指示。”
钱景明走到办公室的窗边,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城市东郊。那里,一片灰蒙蒙的建筑群,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破败而沉寂。
“看到那片地方了吗?”他缓缓说道,“那就是我们海州市曾经的骄傲,也是现在最大的‘伤疤’——城东老工业区。”
“那里,聚集了我们市里几十家老国企。纺织厂、机械厂、化工厂……它们曾为海州的经济发展,立下过汗马功劳。但现在,设备老化,产能落后,污染严重,大部分企业都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成了我们市财政一个沉重的包袱。”
“市里从五年前,就开始提‘整体搬迁升级’。方案做了十几套,会议开了上百次。但每一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什么?”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社会问题,政治问题!”
“那里的土地,产权复杂,有国有的,有集体的,还有历史遗留的职工宿舍用地。那里的企业,债务链条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那里的几万名下岗、半下岗职工,情绪激动,诉求多元,一不小心,就会引发群体性事件。”
“所以,这个项目,就成了一个谁也不敢碰的‘烫手山芋’。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拨人去牵头,最后,都是无功而返,甚至惹得一身骚。”
钱景明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现在,市里下了决心,由我们发改委牵头,再次启动这个项目。王主任的意思是,这一次,不能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方案了,必须先派人下去,做一个最扎实、最深入的摸底调研,把问题的根子,彻底刨出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江远,这个前期调研和方案草拟的工作,我想,交给你来牵头。你,敢不敢接?”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伟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他显然没想到,钱景明会把这样一个重要而又凶险无比的任务,交给一个刚来一周的新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重用”了,这简直是一场豪赌!
老马哥也停止了喝茶的动作,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办好了,我将一飞冲天,在整个市发改委,甚至在市领导面前,都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的资历、我的能力,都将得到最有力的证明。
办砸了,那我之前靠一份报告积累起来的所有好感,都将荡然无存。我会被贴上“眼高手低”、“夸夸其谈”的标签,彻底沦为笑柄,甚至可能再无翻身之日。
钱景明,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我进行终极的考验。他要看看,我江远,到底是一把只能在纸上挥斥方遒的“笔”,还是一把能真正披荆斩棘、攻坚克难的“刀”。
我的大脑,在零点几秒内,飞速地权衡了利弊。
退缩?那不是我的性格。在临川,我连县长都敢硬刚,连盘根错节的腐败案都敢一查到底。眼前这个难题,虽然复杂,但还不足以让我畏惧。
我抬起头,迎着钱景明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的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
“钱处,谢谢您的信任。”
“我,接了!”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我说得掷地有声。
钱景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就知道,王主任没有看错人!”
“需要什么支持,人手、车辆、经费,你尽管开口。我只有一个要求,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一份,能真正戳到痛点、能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调研报告!”
“是!”我立正应道,仿佛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下班后,我拒绝了钱景明“一起吃饭”的邀请,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巨大的压力,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但我心中,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战意,在熊熊燃烧。
回到家,林雪宁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看到我疲惫的样子,她心疼地走过来,帮我脱下外套。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今天工作不顺利?”
我摇了摇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我说完,她没有像一般女孩那样,担心我的安危,劝我不要去冒这个险。
她只是走到我面前,帮我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然后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江远,我相信你。”
“在临川,处理食品安全事件,你行。处理烂尾工程,你行。处理舆情危机,你更行。我相信,这次,你也一定行。”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充满了对我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这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给我力量。
我心中一暖,所有的压力和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放心吧。不过,我可能需要你帮个小忙。”
“什么忙?”
“你们医院里,有没有那种……特别老旧、快要报废的救护车?”
林雪宁愣住了,满脸不解:“你要那个干什么?”
我神秘地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明天,我就要去城东老工业区,打响第一枪了。”
“不过,我的第一站,不是去那些最大的‘钉子户’工厂。我要去的,是一家毫不起眼的、据说已经快要倒闭的,市属第三运输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