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仙尊殿宇悬浮于云海之巅,清冷的月辉洒落在玉白的廊柱与地面上,泛起一层朦胧的微光。
云昭躺在偏殿的云床上,毫无睡意。白日里谢无妄那毫无波澜的、严苛到近乎无情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响:“灵台须净,杂念当除。你既入我门下,过往种种,皆应舍弃。”
舍弃?谈何容易。那剜心之痛,魂魄剥离之苦,万众欢呼着她牺牲的喧嚣,早已刻入灵魂深处,如何能忘?如何敢忘?她重生归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做他座下一位循规蹈矩的弟子。
心头烦闷,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层层缠绕。她索性披衣起身,悄然推开殿门,步入这片静谧得令人窒息的庭院。夜风带着沁骨的凉意,拂过她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掠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仙草灵植,这里的格局,竟与前世她作为圣女时所居的“漱玉宫”有七八分相似。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往的记忆上。
不知不觉间,她绕过几处回廊,行至殿宇后方。一股极淡却异常清冽的莲香,若有若无地飘入鼻尖。这香气……她心念微动,循着香气走去。
穿过一个月洞门,眼前的景象让她骤然停步。
那是一方被结界笼罩的莲池。池水在月光下宛若一块巨大的墨玉,静谧无波。而池中盛开的,并非寻常仙莲,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冰晶凝成般的莲花。花瓣薄如蝉翼,脉络中流淌着月华似的微光,正是早已在三界绝迹的——“溯影莲”。
前世,她的漱玉宫中,便有这样一池溯影莲。此莲能映照心神,守护灵台,是她当年最爱的景致。谢无妄曾说过,此莲娇贵,离了特定的灵韵滋养便会凋零。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在他的居所,再次见到它们。
而且,这一池莲花,开得比她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繁盛,都要……孤寂。它们被强大的结界守护着,与外界隔绝,仿佛被精心珍藏,又如同被彻底封印。
鬼使神差地,云昭向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层隔绝了气息与时光的结界光幕。
“谁准你来此的?”
一道冰冷彻骨,蕴含着难以抑制的怒意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她身后炸响。
云昭的手僵在半空,心头一跳,蓦然回首。
谢无妄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不远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格外料峭的身影,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寒霜。他的眼神锐利如剑,直直地刺向她,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激烈情绪——是愤怒,是恐慌,更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戾气。
“此地是禁地,立刻离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失态的急促。
云昭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骇人光芒震慑,心潮剧烈起伏。仅仅是靠近一池莲花,为何会让他有如此巨大的反应?这池莲花,与他有何关联?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垂下眼睑,做出恭顺的模样,低声道:“弟子不知是禁地,只是被香气引来,这就离开。”
说完,她转身便欲走。与此刻明显处于失控边缘的谢无妄对峙,绝非明智之举。
“站住。”
就在她与之擦肩而过的瞬间,谢无妄再次开口。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你刚才,想做什么?”
他往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倾覆下来,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云昭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那极力压制却依旧逸散出的、紊乱而强大的灵压。
“我……”云昭在他的逼视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弟子只是觉得此莲奇异,从未见过,一时失神,并无他意。”
“并无他意?”谢无妄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嘲弄,更深的却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此莲名‘溯影’,能映心魔,乱神魂。你修为低微,靠近它,是想找死吗?”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可云昭知道,绝不止于此。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绝不仅仅是师长对弟子的告诫。
她鼓起勇气,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轻声反问:“师尊如此紧张,是怕弟子触碰此莲,引出心魔?还是怕……弟子看到些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谢无妄最不设防的领域。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乱,眼底的冰层之下,仿佛有赤红的岩浆将要奔涌而出。他猛地抬手,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扼住了云昭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纤细的骨骼都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痛得她瞬间蹙起了眉。
“窥探师尊心神,是谁教你的规矩?!”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那是一种秘密即将被揭穿的恐慌,混合着滔天的怒意。
手腕上传来剧痛,但云昭却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呼痛,也没有退缩。她只是看着他,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碎裂般的痛楚。这池莲花,果然与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伤痕息息相关。
两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对峙着,一个面覆寒霜,戾气横生;一个咬牙忍耐,目光如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绷。
良久,谢无妄似乎终于从那种极端的情绪中找回了一丝理智。他盯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扼住她手腕的力量,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那骇人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没有下次。”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疏离的背影,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疲惫,“回去。《清静经》抄写百遍,明早呈上。”
说完,他袖袍一挥,身影便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原地,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让他无法承受。
云昭独自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被紧握的痛感和他指尖冰凉的触感。夜风吹过,她感到一阵寒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泛红的手腕,又抬头望向那池在结界中静默盛放的、如梦似幻的溯影莲。月光洒在透明的花瓣上,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他如此失态,绝非仅仅因为门规。这池为他所珍藏又封印的莲花,究竟映照着他怎样的心魔?而那心魔深处……又是否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