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秋天,总裹着一股咸湿的风。
陈默踩着外滩的青石板路往三井物产走时,藏青色西装的袖口已沾了层薄灰——从金陵到上海的火车颠簸了一夜,他刚在法租界的旅馆歇了三个时辰,便按着老向头给的线索,寻到了这处盘踞在虹口的日商据点。
三井物产的门脸修得气派,米白色的罗马柱撑着雕花门楣,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短打的巡捕,腰间别着警棍,眼神像鹰隼似的扫过往来人群。
陈默理了理领带,指尖触到西装内袋里的汇丰洋行旧名片,那点粗糙的纸质触感让他定了定神,抬步走了过去。
“先生,请问有预约吗?”巡捕拦了他的路,语气生冷。
陈默掏出名片递过去,笑容温和:“我是陈立群,前汇丰洋行的,和贵行的薛轩经理是旧识,约了今日见面谈合作。”
巡捕接过名片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他一番,才侧身让开:“薛经理在三楼办公室,直走左拐第三个门。
踩着柚木楼梯往上走,楼道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混着日文报纸的油墨味。
路过几个办公室时,陈默故意放慢脚步,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有的职员正低头核对货单,纸上密密麻麻写着“钢材”“机械零件”的字样;有的则对着电话用生硬的中文说着什么,语气急切,像是在催促交货。他心里冷笑,这些看似普通的“货物”,指不定藏着多少军火。
到了三楼,左拐第三个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陈默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声带着江浙口音的应答:“进。”
推开门,薛轩正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钢笔在文件上签字。
他约莫四十岁年纪,穿一身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见陈默进来,先是愣了愣,随即放下笔,脸上堆起熟稔的笑:“立群?真是你!多少年没见了,你怎么突然来上海了?”
薛轩这反应,陈默早有预料。
当年在怡和洋行,两人曾因一笔棉花生意打过交道,虽不算深交,但也算有几分情面。
他走上前,递过手里的礼盒——里面是两罐杭州龙井,是他特意从金陵带来的:“前几日刚从香港回来,想着来上海看看老朋友,顺便找些生意做。”
薛轩接过礼盒,放在桌上,指着对面的皮椅:“坐,尝尝我这的日本茶。”
他说着,给陈默倒了杯墨绿色的茶汤,“你离开怡和后,听说去香港做进出口了?怎么突然想着回上海?”
“香港那边生意不好做,还是上海的水够深,有赚头。”
陈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汤微苦,却带着股清冽,“我听说薛经理现在在三井物产当经理,手眼通天,想着能不能搭你的线,做点军需相关的生意。”
这话一出,薛轩的眼神明显变了变,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军需生意?那可不是小数目,而且现在时局紧张,日本人对这块管得严。”
“就是因为管得严,才有机遇。”
陈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我手里有批闲置资金,还有几个靠谱的货运渠道,能避开租界巡捕的检查。最近听说上海的中国劳工老罢工,耽误了不少日军需的生产,若是能帮三井解决这个问题,咱们双赢,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正好戳中了薛轩的痛处。
前几日,三菱重工的船厂刚闹了罢工,几十号工人围着大门要涨工钱,耽误了军舰零件的生产,特高课的人还特意来训了他一顿。
薛轩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掩饰着眼底的意动:“你想怎么合作?”
“我先帮你摸清罢工工人的底细,看看是谁在背后挑事,再找工会的人谈,保证让工厂正常开工。”
陈默语气笃定,“作为回报,三井得给我点生意做——比如,让我负责一部分原材料的运输,利润咱们五五分。”
薛轩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的诚意。
陈默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心里却捏着把汗——这一步若是踏错,之前的铺垫就全白费了。
“好。”薛轩突然笑了,拍了拍桌子,“就按你说的来!不过我得先带你见见我们课长,毕竟军需生意,得他点头才行。”
陈默心里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应该的,全听薛经理安排。”
薛轩带着他往四楼走,楼道里的气氛明显比三楼严肃许多,每隔几步就有一个穿军装的日本兵站岗,手里端着步枪,眼神警惕。
走到四楼尽头的办公室,薛轩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日文应答。
推开门,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日军少佐军装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脸上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下颌,眼神阴鸷,正是三井物产的特高课联络官,佐藤一郎。
“课长,这位是陈立群先生,前汇丰洋行的,想和咱们合作解决劳工罢工的问题。”薛轩用日语介绍道。
佐藤抬眼看向陈默,目光像带着刺,上下打量他许久,才用生硬的中文开口:“陈先生,你有什么办法解决罢工?”
“摸清底细,对症下药。”
陈默语气平静,“罢工的工人无非是为了钱,只要给够好处,再找出挑事的带头人,杀鸡儆猴,问题自然能解决。”
佐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若是工会的人不配合呢?”
“那就用些‘特殊手段’。”
陈默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狠厉,“我在上海认识几个帮派的人,对付这种硬骨头,他们有办法。”
这话显然合了佐藤的心意。他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扔给陈默:“这是三菱重工船厂罢工工人的名单,你三天内解决,若是办得好,合作的事,我就答应你。”
陈默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上面记着工人的姓名、住址,甚至连家里有几口人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一沉,这些日本人,果然早就把工人的底细摸透了,只是懒得动手罢了。
“保证完成任务。”陈默收起文件,语气坚定。
从三井物产出来时,已是傍晚。夕阳把外滩的建筑染成了金红色,黄浦江面上的货轮缓缓驶过,汽笛声悠长。
陈默沿着江边慢慢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袋——这份名单,不仅能帮他打入三井物产,更能为组织提供日军压迫劳工的证据。
回到旅馆,陈默关上门,从床底拖出皮箱,拿出微型相机,对着名单一张张翻拍。
闪光灯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闪而过,他的动作迅速而熟练,生怕被人发现。
翻拍完,他把名单放回文件袋,又从皮箱里拿出密写药水,在一张普通的信纸写下:“三井物产与特高课勾结,利用日商身份压迫劳工,暗中运输军需物资,已拿到罢工工人名单,计划三日内向佐藤复命,伺机渗透。”
写完,他把信纸折好,塞进烟盒里——这是和上海情报组联络的暗号,明日会有人来取。
接下来的三天,陈默没闲着。他按着名单上的地址,一个个找罢工工人谈话。
有的工人胆小,一听说他是三井物产派来的,吓得连忙表示愿意复工;有的则态度强硬,说不给涨工钱就绝不开工。
陈默摸清了底细,发现挑事的是一个叫李大海的老工人,在船厂干了十几年,威望很高,是工会的骨干。
第四天一早,陈默去找薛轩复命。
“薛经理,情况摸清了,挑事的是个叫李大海的工人,工会的骨干。”
陈默坐在薛轩的办公室里,语气轻松,“我已经找他谈过了,他说只要给工人涨两成工钱,再改善住宿条件,就同意复工。”
薛轩皱了皱眉:“涨两成?佐藤课长肯定不同意。”
“我有办法。”陈默凑近他,低声道,“今晚我约了李大海在闸北的小酒馆见面,到时候找几个帮派的人‘吓唬’他一下,让他乖乖听话。”
薛轩眼睛一亮:“还是你有办法!要不要我派几个人帮你?”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人多反而容易出事。”陈默摆手,“对了,佐藤课长那边,还得劳烦薛经理帮我美言几句。”
“放心,包在我身上。”薛轩拍着胸脯保证。
当晚,闸北的小酒馆里,煤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墙面。陈默坐在角落的桌子旁,面前摆着一碟花生,一壶黄酒。
李大海推门进来时,穿着打补丁的短褂,手里攥着顶旧帽子,脸上满是警惕。
“陈先生,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李大海坐下,声音沙哑。
陈默给她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李师傅,明人不说暗话,三井物产的条件,你到底答不答应?”
“不答应!”
李大海梗着脖子,“工人兄弟们干得苦,拿的钱却少得可怜,还经常被日本人打骂,凭什么不让涨工钱?”
“你就不怕……出事?”陈默语气沉了下来,眼神锐利。
李大海愣了愣,随即笑了:“我一把老骨头了,怕什么?大不了就是被日本人抓起来,反正活着也是受苦!”
陈默心里一动,这李大海倒是个硬骨头。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酒馆门口突然冲进来几个穿黑色短打的汉子,手里拿着铁棍,气势汹汹地朝着李大海走来。
“就是你小子敢带头罢工?”为首的汉子瞪着李大海,语气凶狠。
李大海脸色一变,站起身想跑,却被汉子们围了起来。
陈默坐在一旁,假装惊慌,心里却清楚,这些“帮派分子”,是他特意找上海情报组安排的——既不能真伤了李大海,又要让薛轩和佐藤相信他“办事得力”。
“别打!别打!”陈默连忙站起身拦住汉子们,“有话好好说,李师傅已经同意复工了,是不是?”
李大海愣了愣,看了看陈默,又看了看眼前凶神恶煞的汉子,咬了咬牙,点了点头:“是……是,我同意复工。”
汉子们见目的达到,瞪了李大海一眼,转身走了。
酒馆里只剩下陈默和李大海两人,气氛有些尴尬。
“陈先生,你……”李大海看着他,眼神复杂。
陈默递给她一支烟,低声道:“李师傅,我知道你是为了工人好,但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日本人手里有枪,真闹起来,吃亏的还是工人。”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塞给李大海,“这钱你拿着,给兄弟们买点吃的。放心,总有一天,咱们能挺直腰杆做人。”
李大海接过大洋,眼眶红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三菱重工的船厂恢复了开工。佐藤得知消息后,对陈默赞不绝口,当即同意了合作,让他负责一部分原材料的运输。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借着“考察运输路线”的名义,频繁出入三井物产、三菱重工等日商企业。他每次去,都背着一个黑色的皮包,里面装着账本和笔,实则藏着微型相机和笔记本——遇到日特机关的人来开会,他就假装整理账本,偷偷记录往来人员的样貌和身份;看到货轮装卸货物,就用相机拍下木箱的标记和运输车辆的牌照。
这天,他在三菱重工的仓库考察时,突然听到两个日本兵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下周要给周凤岐运一批军火,就在十六铺码头。”
“嘘,小声点,这是绝密,要是被课长知道了,咱们小命不保。”
陈默心里一震,脚步顿了顿,假装看货单,但他的耳朵却竖得老高。
等那两个日本兵走后,他快速记下时间和地点,又用相机拍下仓库里堆放的木箱——那些木箱上印着“机械零件”的字样,可从形状来看,分明是步枪的轮廓。
晚上回到旅馆,陈默把白天收集到的情报整理好,用密写药水写在信纸上,塞进烟盒里。
他看着桌上的照片和笔记,心里涌起一股成就感——这几天的努力没白费,他不仅成功渗透了日商企业,还掌握了特高课和日商的不少动态。
可他也清楚,危险才刚刚开始。佐藤虽然信任他,但特高课的眼线无处不在,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而且,他还没找到日商与江浙军阀勾结的直接证据,薛轩办公室里的那个保险柜,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目标。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陈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漆黑的街道——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巡捕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冷清。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勃朗宁手枪,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而此时的三井物产四楼,佐藤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文件上,赫然贴着陈默的照片,旁边写着:“陈立群,身份可疑,需进一步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