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上午8点30分,南京鸡鹅巷总部。
灰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浸满水的棉絮,随时会滴下血来。
陈默踩着雨水走进审讯楼,铁门在背后“哐啷”合上,回声像锤子敲在胸腔。
走廊尽头,新设的“临时拘留室”人满为患,铁栅栏里伸出一双双苍白的手,抓着空气,也抓着最后一丝希望。
今天,他是来“督查审讯进度”的——戴笠的原话:“数字要上去,口供要出来,手段可以灵活。”陈默只能点头,却把牙龈咬出了血腥味。
9点10分,审讯室。
木门半掩,里面传来皮鞭破风声,闷哼、惨叫、铁链拖地声,混在一起,像一把钝锯来回拉。陈默推门,一股血腥味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是烙铁。
被审的是个圆脸青年,学生装被撕成布条,胸口一道道紫红鞭痕。特务老胡挥鞭如雨,嘴里骂骂咧咧:“说!谁是你上级?联络点在哪?”
青年抬头,目光穿过凌乱头发,竟冲陈默笑了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血迹顺着嘴角滴到地上,像一朵小小的红花。
陈默心头猛地一震——他认得这张脸:是林秀的同学,叫王之明,曾在夫子庙茶馆听过李教授讲唯物史观,还帮他搬过书。
“住手!”陈默下意识喝止。话一出口,他立刻补一句,“打死了就没口供了,戴老板要活口!”
老胡悻悻收鞭,嘟囔:“死鸭子嘴硬,打了半夜,一句有用的话没有。”
陈默走近王之明,故意抬手捏住他下巴,做出审视状,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咬牙,别认,活着。”
王之明眼神微微一晃,随即又涣散,像一盏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在“处理意见”栏,老胡一笔一画写下:“拒不交代,建议极刑,立即执行。”写完,他署上自己名字,把卷宗交给了陈默。
陈默接过卷宗,点了点头,表示赞成。心里却很难受,就像亲手接过来一把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9点40分,走廊。
陈默借“上厕所”出来,靠在墙上,点燃一支烟,手指却抖得怎么也点不着火。他索性把烟捏碎,连同火柴一并扔进痰盂。耳朵里,王之明的闷哼声像回声,一圈圈放大,撞得他胸腔发疼。
“陈科长,您脸色不好,昨晚没睡吧?”路过的特务问。
“嗯,盯了一夜。”陈默勉强笑笑,却觉得脸皮像纸糊的,一戳就破。
10点20分,后院刑场。
总部后院,临时辟作“刑场”,土墙新挖,一排深坑,像一张张贪婪的嘴。
陈默被叫去“监斩”——这是戴笠的“信任”,也是一把钝刀,逼他亲手割自己的肉。
雨又下了,细而密。5名被捕者被押进来,反绑,跪成一排。王之明也在,身上套着一件灰布长衫,血迹透过布料,像一幅抽象画。
军法官宣读“罪状”:散发反动传单,煽动学潮,证据确凿,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陈默站在监斩位,背脊笔直,雨水顺着帽檐滴到鞋面,却不敢抬手擦。他目光扫过王之明,周成也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奇怪的释然,像在说:“别哭,我不疼。”
枪声响起,5个人同时扑倒,泥水溅起,像一朵朵暗红的花。
王之明倒在第二位,子弹从后脑入,前额出,血和脑浆喷在土墙上,画出一条不规则的弧线。
陈默的腿晃了一下,又硬生生站稳。他知道,自己不能倒,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
上午11点,审讯室。
此刻,他奉戴笠手令“旁听审讯实录”,以便“汇总共党最新动向”。
地上血迹未干,铁链还吊在半空。他蹲下身,用指尖蘸了蘸地上的血——尚温,像刚出炉的铁水,灼得他指尖发痛。
他忽然想起,王之明曾笑着说:“老师,等胜利了,我想去井冈山,看看红都。”如今,井冈山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而南京的雨,今天却冷得刺骨。
中午12点,总部食堂。
特务们围坐,高声说笑,话题离不开“今天枪毙几个”“哪个女学生长得俊”。
有人冲陈默举杯:“陈科长,监斩辛苦,来,走一个!”
陈默笑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液像火,却烧不化喉咙里的冰。
他借口“胃疼”,提前离席,走到后院,吐得昏天黑地,却什么也吐不出,只吐出几口酸水,混着血丝。
下午两点,夫子庙老茶馆。
陈默把“伤亡简报”交给老周:
“今日枪决5人,含王之明;又被捕66人,其中△骨干3人;老张、小吴已按提示翻供,特务暂未用刑;剩余转移路线安全,暂无新损失。”
老周看完,双手微颤,却坚定握拳:“告诉周成家里,他走得干净,没出卖任何人。”
陈默点头,又递过一张纸条:“明日继续搜捕,重点‘汤泉—滁县’山路。”
老周收好,低声道:“你且保重,莫让悲伤写在脸上。”
傍晚六点,洋行宿舍。
陈默推门进去,反锁,并拉上百叶窗,才自己允许膝盖发软。
他顺着门板滑坐下去,把脸埋进臂弯,无声干呕。胃里什么也没有,只吐出一口口酸水,溅在地板上,像小小一滩绝望。
过了一会儿,陈默站了起来,走在窗前。他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城墙,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人员转移虽初见成效,但“清党”大网尚未完全撑开,更残酷的考验还在后头。
窗外,残月如钩。他爬上屋顶,站在春寒料峭的夜风里,看着远处的残月。
他轻轻抚摸屋顶横梁——那里藏着两枚“和”字铜扣,藏着他和沈兰最后的“火种”,藏着组织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