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3日，印度洋中部，南纬15度。
海面是一块巨大的、起伏不定的铅板。热带的积雨云像吸饱了墨汁的棉絮，低垂在桅杆顶端。没有风，只有这支白色舰队的烟囱里喷出的煤烟，在尾迹后方拉出四条黑色的长线。
悉尼号的舰桥上，温度表的水银柱爬升到了35度。
亚瑟没有待在司令官厅。他站在海图桌前，手里拿着一只以此前缴获的日本海图为基础绘制的新版印度洋水文图。
“这里是真空。”亚瑟的手指在地图中心划了个圈，“从弗里曼特尔到科伦坡，三千海里。皇家海军的巡逻日志显示，上一次有主力舰经过这里，是半年前。”
站在他对面的威廉·克雷斯维尔准将，正在用毛巾擦拭脖子上的汗水。
“费舍尔勋爵把每一艘能开动的战列舰都调回了北海。”克雷斯维尔声音沉闷，“为了盯着德国人，他们把帝国的血管敞开着。”
“所以我们来了。”亚瑟放下铅笔，“但这还不够。光有船不够。我们需要耳朵。”
他转身走向舰桥后方的无线电室。
……
无线电室内的空气燥热，几台大功率电子管接收机正在全负荷运转，散热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是一群焦躁的黄蜂。
这是特斯拉临行前亲自调试过的设备。
在这个时代，马可尼的无线电还在几百海里的距离上挣扎，依靠地波传输。但特斯拉给亚瑟的舰队装上了一套天波系统——利用电离层的反射，尝试跨越地球曲率的通讯。
首席通讯官摘下耳机，脸上带着一种见鬼了的表情。
“殿下，信号强度五级。”通讯官的声音有些发颤，“极其清晰。”
“来源？”
“西部海军基地。”通讯官指着仪表盘，“距离我们……三千二百海里。”
“内容？”
“‘袋鼠已归巢’。这是奎那那炼油厂二期投产的确认代码。”
亚瑟点了点头，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延迟很小。
这意味着，即使身处大洋中心，他依然握着堪培拉的脉搏。
“测试主动模式。”亚瑟下令。
通讯官犹豫了一下。在公海上开启大功率主动扫描，等于是在黑夜里点燃火把。
“执行。”
“是！全频段干扰扫描……启动！”
随着巨大的闸刀开关合上，舰体深处的发电机组发出一阵咆哮。一道看不见的电磁波，以悉尼号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撞击着电离层，折射向远方。
十分钟后，打印机开始吐出纸带。
“截获！截获！”通讯官大喊，“方位330，距离约150海里。加密信号。特征识别……是皇家海军的波段！”
“破译它。”
cSb随舰的密码专家立刻接手。几分钟后，译文递到了亚瑟手中。
“东方公主号货轮，向孟买海军站报告……发现不明舰队……四艘……航速极快……白色涂装……疑似德国袭击舰？请求确认。”
亚瑟笑出了声，把纸条递给克雷斯维尔。
“德国袭击舰？”亚瑟摇头，“看来我们的白色涂装把英国商船吓坏了。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是他们忠诚的自治领舰队。”
“要回复吗？”克雷斯维尔问，“表明身份，免得孟买那边误判。”
“不。”亚瑟摆手，眼神里透着算计，“保持无线电静默。让他们去猜，去恐慌。我要让这种恐慌传到伦敦，传到费舍尔勋爵的耳朵里。让他明白，这片大洋，已经不再是皇家海军自家安全的后花园了。”
“记录下这艘商船的位置和航速。我们的舰队，正在通过这种方式，绘制一张属于我们自己的印度洋航运图。”
……
2月10日，锡兰（斯里兰卡），科伦坡。
当悉尼号巨大的身影出现在科伦坡港的防波堤外时，整个港口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英国驻锡兰总督亨利·布莱克爵士，正站在总督府那座殖民地风格的白色阳台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这支舰队。
他见惯了皇家海军的铁甲舰，那些船总是漆着威严的维多利亚式黑黄涂装，或者现在的战斗灰。
但这支舰队……它们太白了，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现代感。
“那就是澳大利亚人的船？”布莱克爵士问身边的副官，语气中带着一丝老派绅士的不屑，“看起来像是一群暴发户的游艇。”
“总督阁下，那是重巡洋舰。”副官低声提醒，“根据海军部的情报，它的火力比我们在东印度舰队的旗舰还要强。”
布莱克爵士哼了一声，整理了一下他的羽毛帽和胸前的勋章。
“准备马车。既然王子来了，我们得去码头迎接。别让这些乡下人觉得我们不懂礼数。”
码头上，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正在发生。
亚瑟并没有等待总督的马车。他在军舰靠岸的第一时间，就带着一队穿着崭新热带制服、精神抖擞的卫队，直接登上了码头。
与其说是访问，不如说是视察。
码头上的苦力们大多是泰米尔人和僧伽罗人，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眼神麻木。他们习惯了英国殖民官员的傲慢与皮鞭，但这群澳洲人不同。
这群士兵没有挥舞警棍，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甚至有人递给苦力一支香烟。
亚瑟走到一堆正在装运的茶叶箱前，停下了脚步。
箱子上印着“锡兰红茶，直供伦敦”的字样。
“这是运往哪里的？”亚瑟问一名工头。
工头吓得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运……运往伦敦，大人。这是上等的红茶。”
亚瑟伸手摸了摸箱子上的封条。
“告诉你们的老板，”亚瑟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商人都竖起了耳朵，“如果他愿意把这些茶运往悉尼，澳大拉西亚联邦不收他的关税。而且，我们用黄金结算。”
工头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大人物。
黄金结算。这四个字在法币贬值、白银外流的殖民地经济体系中，有着核弹般的威力。
当布莱克爵士的马车终于赶到时，他看到的不是一位等待迎接的王子，而是一位正在与码头商人亲切交谈、实际上正在挖帝国墙角的政治家。
总督府晚宴。
这是一场典型的英式殖民地晚宴。银餐具擦得锃亮，咖喱的味道被刻意压低以适应英国人的口味，所有的官员都穿着礼服，谈论着板球、赛马和伦敦的八卦。
腐朽。
这是亚瑟唯一的感受。
他看着布莱克爵士那张保养得当但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周围那些只关心退休金和授勋的殖民官员。这群人，还活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余晖里，根本没有意识到世界的地基正在崩塌。
“殿下，”布莱克爵士举杯，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为您在南太平洋的……成就干杯。虽然伦敦有些声音认为，您在某些问题上，步子迈得太大了。”
“步子大？”亚瑟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总督，“爵士，您知道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什么吗？”
“海豚？”总督开了个玩笑。
“不。我看到了真空。”亚瑟的声音冷了下来，酒杯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从弗里曼特尔到科伦坡，三千海里。我们没有看到一艘皇家海军的军舰。一艘都没有。”
餐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如果我是德国人，”亚瑟继续说道，手指在雪白的桌布上划了一道线，像是在切割地图，“我的巡洋舰现在已经切断了苏伊士到新加坡的航线。您的红茶，一箱也运不出去。”
布莱克爵士的脸色变得难看：“皇家海军的主力在北海！我们在那里遏制德国公海舰队！这是大战略！”
“所以，这里就被遗弃了？”亚瑟反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自己的舰队。爵士，我们不是在迈步子，我们是在填坑。填补你们留下的坑。”
“澳大拉西亚舰队，不仅是为了保卫悉尼，也是为了保卫……科伦坡。如果有一天，伦敦顾不上这里了，您可以给我们发电报。”
这是一句羞辱，也是一句赤裸裸的宣言。
亚瑟在告诉这位总督，以及他背后的伦敦：帝国的防务体系已经破产了。新的秩序，将由新的力量来维持。
晚宴不欢而散。
但在宴会结束后，几位当地的商会领袖悄悄地找到了亚瑟的商务随员，不仅有英国人，还有当地的精英。
“关于那个……黄金结算，和零关税……”一位茶商压低了声音，递上一张名片，“我们能详细谈谈吗？”
……
与此同时，墨尔本，阳光收割机厂。
当亚瑟在印度洋上挥舞着黄金大棒时，他的大后方正在完成另一场变革。
埃辛顿·刘易斯并没有待在他在堪培拉的办公室里。他穿着工装，站在墨尔本西郊一片刚刚平整出来的测试场上。
在他面前，是一台造型怪异的机器。它有着巨大的红色拨禾轮，后面拖着一个铁皮粮仓。
这是阳光牌联合收割机，由发明家麦凯设计，现在被纳入了联邦重工业统筹委员会的重点扶持项目。
“启动！”刘易斯下令。
一名技工用力摇动曲柄。那台由施泰纳团队改进过的柴油发动机发出了一声爆鸣，随即转为稳定的突突声。
机器轰鸣着向前推进，前方的麦浪被迅速卷入，经过脱粒、筛选，金黄的麦粒像流水一样从出粮口喷涌而出，装进了旁边的袋子里。
不需要镰刀，不需要成群的短工，不需要打谷场。
一台机器，顶得上五十个壮劳力。
“效率提升了多少？”刘易斯大声问。
“三倍！而且损耗率降低了一半！”麦凯兴奋地喊道，“刘易斯先生，只要给我足够的钢材，我今年能造出五百台！”
“给你一千台的钢材。”刘易斯拍板，“利斯戈的特种钢虽然紧缺，但造农机的普通钢管够。”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围观的农场主。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我们需要人。”刘易斯对身边的秘书说，“国防部在扩军，海军要水手，船厂要铆工。如果这些农民还被拴在土地上割麦子，我们的工厂和战舰就没有人手。”
“让机器去种地，让人去造机器，去当兵。”
“这就是殿下要的剪刀差。”
刘易斯看着那台在麦田里肆虐的机器，仿佛看到了一支正在从土地里解放出来的产业大军。
这支大军，将支撑起那个正在印度洋上巡航的年轻王子的野心。
……
2月15日，科伦坡港。
补给完成。四艘战舰再次拉响汽笛，黑色的煤烟冲天而起，遮蔽了热带的阳光。
亚瑟站在舰艉，看着科伦坡的灯塔逐渐远去。
“给马歇尔教授发一份密电。”
亚瑟的目光转向了西北方，那里是波斯湾的方向。
“告诉他，准备好另一笔现金。一笔大钱。”
“我们要去见几个在沙漠里挖洞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