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崇文门内大街的“一品香”茶楼二楼雅间。贾琏换了一身靛蓝色杭绸直裰，作寻常富贵公子打扮，提前到了片刻，要了一壶上好的龙井，临窗而坐，看似悠闲地品着茶，目光却不时扫过楼下熙攘的街道。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见韩偃、柳七、石磊三人引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上了二楼。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色细布直裰，浆洗得有些发白，但十分干净整洁。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眼神清亮中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疲惫与谨慎。他步履沉稳，跟在韩偃身后，态度不卑不亢。
“贾公子。” 韩偃率先拱手，他今日也换了称呼，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柳七和石磊也微微颔首。
贾琏起身相迎，笑道：“韩兄，柳姑娘，石兄弟，这位想必就是裘先生了？快请坐。”
那中年男子，正是裘世勤。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平和：“在下裘世勤，见过贾公子。蒙韩爷引荐，得见公子，三生有幸。”
“裘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贾琏示意众人落座，亲自执壶为几人斟茶，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裘世勤。此人气度沉静，并无一般商贾的市侩之气，倒有几分落魄文人的清傲，第一印象倒是不差。
众人寒暄几句，品了口茶。贾琏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道：“裘先生，今日请你前来，所为何事，想必韩兄已与你提过。贾某有意在通州码头与人合伙做些南北货殖的生意，只是初涉此道，苦于没有可靠且懂行的掌总之人。听闻裘先生曾纵横商海，经验丰富，故而冒昧相请，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裘世勤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贾公子抬爱，世勤愧不敢当。高见谈不上，不过是些过往教训罢了。不知公子欲经营哪些货物？本钱几何？合伙之人又是何方神圣？这生意，是打算做长流水，还是快进快出？” 他一连问了几个关键问题，显露出老到的商业嗅觉。
贾琏心中暗暗点头，面上不动声色：“不瞒先生，此番生意，算是试水，本钱不会太大，初期约莫两三千两。合伙之人，背景暂且不便细说，但信誉可靠，在京中有些门路。至于货物嘛……” 他顿了顿，“南边的丝绸、茶叶、苏杭的锦缎，北边的皮货、药材，皆可涉猎。但贾某以为，与其贪多嚼不烂，不如先专注一两样，做精做透。比如，江浙的丝绸与江西的瓷器，皆是贡品级的好物，在京城和北地向来紧俏，利润也厚。先生以为如何？”
裘世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贵公子并非全然不通经济，反而有些见地。他点了点头：“公子所言极是。丝绸与瓷器，确是硬通货，不愁销路。只是，这两样货物，本钱要求高，运输损耗大，且对鉴定眼光要求极高，若是打了眼，或是路上出了纰漏，便是血本无归。尤其是瓷器，娇贵易碎，从景德镇到通州，千里漕运，风险不小。”
“风险与利润并存，此乃商道常理。” 贾琏淡然道，“本钱与风险，贾某已有考量。如今关键是运作之人。若请先生掌总，先生打算如何入手？这第一船货，先生会进什么？走哪条线？如何定价？又如何确保货物平安抵达？”
这些问题颇为犀利，直指核心。韩偃三人在一旁静静听着，并不插言。柳七饶有兴致地看着贾琏，觉得这位贾大人认真起来，倒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
裘世勤并未被问住，反而精神一振，显然遇到了能说到一起的人。他略一思索，便条理清晰地答道：“若由在下掌总，第一船货，不会求大求全。会以稳妥为主。可先试水一批中等档次的江西景德镇民窑青花瓷，搭配部分苏杭二等丝绸。瓷器不求官窑珍品，但求器型规整，画工流畅，胎质洁白，这类货物价格适中，市场需求量大，即便略有损耗，也在可控范围。路线嘛，自然走漕运，虽慢但稳，可依托漕帮关系，打点好各关卡，确保畅通。”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继续道：“至于定价，需先摸清京城各大绸缎庄、瓷器行的行情，以及宫中、各王府采办的大致价格区间。我们的货，质量需比市面普通货色高一等，价格则可略低于那些老字号，以性价比打开局面。确保货物平安，一是靠可靠的船家与押运人手，二嘛……” 他看了一眼韩偃，“或许需借重韩爷这等江湖朋友的关系，打点好沿途码头，以防宵小之辈。”
“那么，先生预估，这第一船货，若一切顺利，需多少本钱？周期多长？毛利几何？” 贾琏追问，问题一个比一个具体。
裘世勤心中默算片刻，答道：“若按方才所说，瓷器约八百件，丝绸两百匹，初步估算，连货本、运费、打点，需本钱一千五百两左右。从订货、运输到入库，周期约两月至两月半。若能顺利售出，毛利应在三到四成之间。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况，还需预留一至两成作为意外损耗及流动资金。”
贾琏听完，心中已有七八分满意。这裘世勤思路清晰，考虑周全，既懂行又谨慎，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而且他并未夸大其词，反而将风险一一指明，显得颇为实在。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来旺夫妇到了。贾琏让他们进来，介绍道：“裘先生，这两位是府里的来旺和他的浑家，日后生意上的具体琐事，多半需他们与先生对接。”
来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面相憨厚中透着精明，他媳妇则是个利落的妇人。夫妻二人上前给贾琏和裘世勤见了礼，便安静地站在一旁。
贾琏对裘世勤道：“先生方才所言，甚合我意。不知先生可愿屈就，担此重任？酬劳方面，除了固定的月钱，还可从纯利中抽取一成，作为花红。先生意下如何？”
一成干股！这条件不可谓不丰厚。裘世勤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但他很快压下情绪，沉吟道：“贾公子如此厚待，世勤感激不尽。只是……在下尚有些许旧债未清，恐……”
“无妨。” 贾琏打断他，“先生旧债几何？若数目不大，我可先支取部分酬劳，助先生了结债务，也好让先生安心做事。”
裘世勤没想到贾琏如此爽快且体贴，心中感动，起身深深一揖：“公子大义！世勤必当竭尽全力，以报公子知遇之恩！旧债不过二百余两，不敢劳公子破费，待生意有了进益，再还不迟。”
贾琏见他如此，更是满意，笑道：“既如此，便说定了。具体细节，先生可与来旺细谈。通州那边，库房与染坊正在洽谈中，还需些时日。这段时间，先生可先着手联系江西和苏杭的货源，摸清行情，拟个详细的章程出来。”
“世勤遵命！” 裘世勤肃然应道。
事情初步敲定，众人都松了口气。又商议了些细节，贾琏便起身告辞，留下裘世勤与来旺夫妇继续沟通。
出了茶楼，贾琏只觉得心头一松。这开源的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人选既定，后续便是执行。他相信，以裘世勤的能力，加上王熙凤在后方的调度支持，这生意大有可为。
回到府中，将情况与王熙凤细细一说。王熙凤听闻裘世勤对答如流，考虑周全，也十分满意，笑道：“看来韩爷他们果然没推荐错人。既如此，我便让来旺家的多与裘先生接触，尽快将章程拟定，也好早日启动。”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未来的期待与信心。这盘棋，终于落下了第一颗关键的棋子。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品香”茶楼的对面酒楼里，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窗隙，牢牢地盯着他们刚才所在的雅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