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的井口覆着半腐的木板,掀开时扬起的尘灰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凌霜下意识偏过头。易玄宸先将手中的折扇揣进袖中,掌心扣着一枚冷硬的物件,指尖摩挲过扇骨上隐刻的纹路——那是他昨夜命暗卫备好的镇妖符,叠成细条嵌在扇骨夹层里,此刻正贴着掌心泛着微寒。
“我先下去。”他声音低沉,踩着井壁凹痕向下探身,腰间的玉佩撞击石壁发出轻响。凌霜站在井口,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噬,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定。方才在井边,易玄宸那句“你手臂上的伤,为什么一天就好了”像根细针,扎破了她一直维持的平静,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语气里的试探,却只能用“体质特殊”四个字含糊带过。
下方传来易玄宸的声音:“可以下来了,踩稳些。”凌霜深吸一口气,将裙摆掖进腰带,踩着他踩过的凹痕向下走。井壁上布满湿滑的苔衣,刚下数阶,脚下突然一滑,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稳定。她抬头,恰好撞上易玄宸的目光,他的眼神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觉得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小心。”他松开手,退到一旁,指尖却仍残留着她手腕的触感——比常人更凉,即使在这潮湿的井中,也透着一股奇异的寒气。凌霜抿紧唇,没说话,只是加快了下井的速度,落地时才发现密道入口就在井底一侧,被一块巨石遮挡着,石缝里渗着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
“这里便是密道入口。”易玄宸点燃火折子,橘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光亮,照亮了石壁上人工开凿的痕迹,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投在两人身上,拉出长短交错的影子。凌霜看着那些痕迹,忽然想起镇渊笔记里提过的“落霞寺秘道,连通寒渊之侧”,心脏莫名一缩。
“火折子燃不了多久。”凌霜说着,抬起右手,指尖凝出一点淡绿色的微光,微光渐盛,化作几株纤细的草叶,叶片上缀着晶莹的荧光,像坠了满树的星子。荧光草被她轻轻一抛,悬浮在两人身前,将密道照得通透,连石壁上细小的裂纹都清晰可见。
易玄宸的目光落在她指尖,瞳孔微缩。他幼时曾在祖母的旧卷中见过记载,南疆有一种荧光草,需以精怪之力催生,而那草叶的绿光,与卷中“彩鸾衔火,照彻幽冥”的描述竟有七分相似。昨夜在破庙,他看到她伤口处未褪尽的彩色羽毛,心中的怀疑便如藤蔓疯长,此刻这荧光草,更让那怀疑有了实据。他下意识摸向袖中的折扇,指节微微泛白。
密道内果然如旧部所说,漆黑潮湿,地面的水洼倒映着荧光草的绿光,走在其中,脚步声被石壁反复折射,生出层层叠叠的回响。两侧的石壁上不时有钟乳石垂下,水滴顺着石尖滴落,“嗒、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密道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时声。
“这密道像是开凿于百年前。”凌霜看着石壁上的凿痕,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你看这些痕迹,凿工精湛,不像是民间匠人所为。”易玄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些凿痕排列整齐,深浅一致,石壁深处还隐约能看到刻痕被磨平的印记。他心中一动,想起父亲生前曾提过“守渊人曾筑秘道,连通各据点”,难道这密道与守渊人有关?
“或许与落霞寺的历代僧人有关。”他含糊带过,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凌霜的侧脸。荧光草的绿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眼睫的影子投在眼下,添了几分柔和。可他知道,这柔和之下,藏着他看不懂的秘密——她的伤口愈合速度,她催生荧光草的妖力,还有那夜惊鸿一瞥的彩色羽毛,每一样都在告诉他,眼前的女子,绝非普通的官家夫人。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密道突然变窄,仅容一人通过。凌霜走在前面,肩头不小心撞上石壁,疼得她闷哼一声。易玄宸立刻上前,伸手扶着她的肩:“没事吧?”掌心触及她肩头的瞬间,他清晰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从她体内传来,与她手腕的寒凉截然不同,那暖意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像初春破冰的溪流。
凌霜猛地挣开他的手,后退半步,靠在石壁上,呼吸有些急促。方才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让她想起乱葬岗上与凌霜骨血结契时的灼热,那是她最不愿触及的过往。她垂下眼,避开易玄宸的目光:“没事,只是撞了一下。”
易玄宸看着她紧绷的侧脸,收回手,指尖的暖意仍未散去。他忽然开口:“你催生的荧光草,与我幼时见过的不同。”凌霜的身体一僵,他继续说道,“祖母曾有一本《南疆异志》,上面说荧光草需以精怪之力催生,寻常人根本无法驾驭。”
荧光草的绿光似乎暗了几分,映得凌霜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知道瞒不过去,却也不愿全盘托出,只能含糊道:“幼时在乡下,曾得过一位游方道士的指点,学过些粗浅的旁门左道,能催生出荧光草照明,也算聊胜于无。”她刻意加重了“旁门左道”四个字,试图将话题引开。
易玄宸却没接话,只是走到她身侧,目光落在石壁上一处模糊的刻痕上。那刻痕被水侵蚀得厉害,只能看出是个大致的轮廓,像是一只展翅的鸟,尾羽分作七支,在荧光草的绿光下,隐约能看到刻痕边缘残留的朱砂印记。他心中猛地一震,祖母旧卷里的插图突然浮现在脑海——那七翎彩鸾的画像,与这刻痕竟一模一样。
“这刻痕……”凌霜也注意到了那图案,走到他身边,指尖轻轻抚过石壁。刻痕的凹槽里还残留着潮湿的水汽,指尖触到的地方,竟传来一丝微弱的共鸣,袖中的玉佩也跟着发烫,像是在回应着什么。她忽然想起镇渊笔记里的一句话:“彩鸾栖于渊侧,守渊人伴其左右,刻石为记,以证盟约。”
“像是某种图腾。”易玄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转向凌霜,“你认识?”凌霜收回手,玉佩的温度渐渐褪去,她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她不敢说实话,她能感觉到易玄宸对她的怀疑越来越深,而这刻痕背后的秘密,一旦揭开,恐怕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两人继续前行,密道逐渐变得宽敞,地面的水洼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的泥土和散落的碎石。荧光草的绿光在前引路,照亮了前方的岔路口,左边的岔路漆黑一片,隐约能听到风吹过的呜咽声;右边的岔路则透着一丝微弱的暖意,石壁上的苔衣也变成了罕见的暗红色。
“走右边。”易玄宸几乎没有犹豫,率先走向右边的岔路。凌霜跟在他身后,心中有些疑惑,他似乎对这密道格外熟悉。刚走几步,前方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凌霜下意识拉住易玄宸的衣袖,荧光草的绿光瞬间变得刺眼,照亮了前方地面上的陷阱——那是一个布满尖刺的深坑,若再往前走半步,便会跌落其中。
“小心。”凌霜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拉着他衣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易玄宸低头,看着她紧握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心中的坚硬忽然软了一块,那些关于妖物的怀疑,在她真切的担忧面前,竟显得有些苍白。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我知道这里有陷阱。”
“你知道?”凌霜松开手,有些惊讶。易玄宸点了点头,蹲下身,指着陷阱边缘的碎石:“这些碎石是新放的,上面没有苔衣,显然是有人近期布置的。旧部说赵珩的人还没找到密道,看来是我们想错了。”他的目光扫过陷阱底部的尖刺,尖刺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显然不久前有人在这里受过伤。
凌霜心中一沉,赵珩的人竟然已经找到了密道,那他们此行岂不是自投罗网?她下意识摸向袖中的玉佩,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的波动,荧光草的绿光突然黯淡下来,周围的温度也骤降,石壁上凝结出细小的冰珠。
“怎么回事?”易玄宸立刻站起身,掌心再次摸向袖中的折扇,警惕地看向四周。凌霜摇了摇头,她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妖力,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阴冷,不像是赵珩手下那些邪祟的气息。她催动妖力,荧光草的绿光再次亮起,照亮了岔路口的顶端——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巴掌大的虫子,通体漆黑,翅膀上带着银色的纹路,正趴在石壁上,吐着细细的丝。
“是噬灵虫。”凌霜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以精怪之力为食,寻常妖物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种虫子,噬灵虫只生活在寒渊附近,怎么会出现在落霞寺的密道里?难道这密道真的连通着寒渊?
噬灵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妖力,翅膀一振,朝着她飞了过来。凌霜下意识后退,指尖凝出一缕火焰,却被易玄宸拦住:“别用妖力,会引来更多的噬灵虫。”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通体雪白,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正是守渊人的信物。他将玉佩抛向空中,玉佩发出一道柔和的白光,将噬灵虫笼罩其中,虫子挣扎了几下,便化作一滩黑水,落在地上。
凌霜看着那枚玉佩,瞳孔骤缩。那玉佩上的纹路,与她母亲留下的玉佩一模一样!她刚想开口询问,却见易玄宸收起玉佩,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枚玉佩只是寻常之物。“走吧,再晚些,赵珩的人恐怕就要追上来了。”他说着,率先跨过陷阱,走向前方。
凌霜跟在他身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易玄宸的身份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手中的守渊人玉佩,他对密道的熟悉,还有他对噬灵虫的了解,都在指向一个答案——他与守渊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对她的怀疑,似乎也并非单纯的忌惮,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带着复杂情绪的观望。
荧光草的绿光在前引路,密道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丝光亮。凌霜看着易玄宸的背影,他的步伐坚定,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与她袖中的玉佩产生着微弱的共鸣。她忽然想起凌震山在天牢里说的话:“你母亲留下的玉佩,不仅能找落霞寺,还能打开寒渊的‘生门’。”
如果易玄宸也有一枚守渊人的玉佩,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守护寒渊,还是和赵珩一样,想打开寒渊的封印?凌霜的心中充满了迷茫,她看着前方越来越亮的出口,又看了看身边的易玄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与她有着交易婚姻的男人。
出口处的光亮越来越盛,隐约能听到外面传来的风声。易玄宸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凌霜,目光复杂:“出了这密道,就是寒渊边缘的山洞了。里面或许有更多的秘密,也或许有更多的危险。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如果你想回头,现在还来得及。”
凌霜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荧光草的绿光,也映着她的身影。她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坚定:“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没有回头的道理。寒渊的秘密,我必须查清楚。”她顿了顿,补充道,“何况,有你在,不是吗?”
易玄宸的身体一僵,随即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柔和。他转身,推开了出口处的石门,外面的风裹挟着寒渊特有的冷意吹了进来,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凌霜跟着他走出密道,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的墙壁上布满了古老的刻痕,而在山洞的中央,摆放着一个石台,石台上,赫然躺着一具穿着守渊人服饰的骸骨,骸骨的手中,紧握着半块破碎的玉佩,与她袖中的玉佩,恰好是一对。
荧光草的绿光落在骸骨上,照亮了石台上刻着的一行小字:“守渊人易氏,与彩鸾共生,直至魂归寒渊。”凌霜猛地看向易玄宸,他的目光落在骸骨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还有一丝释然。
“这是……”凌霜的声音有些颤抖。易玄宸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上前,跪在石台前,对着骸骨深深一拜。山洞里静得只剩下风声,荧光草的绿光渐渐黯淡,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在山洞的深处,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某种生物苏醒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