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城的喧嚣与黑风堡的血腥，被抛在了身后数百里的黄沙古道。驼铃声声，载着沈砚、林岚和仅存的几名队员，以及从摇光星秘库中缴获的沉重铁证——那几页冰冷超越时代的“天工图谱”、与“鬼涡”联络的海蛇密码本、还有那盛放着数粒“星辰沙之精”的白玉盒——一路向东，朝着“西州”的方向跋涉。
西州，昔日的车师前国，如今的大唐西州都督府所在，更是“星陨谷”传说的源头之地。摇光星秘库中的古老卷轴，明确无误地将“星辰沙”的源头指向了这片位于天山南麓、吐鲁番盆地的古老绿洲。
驼峰起伏，视野尽头，终于不再是单调的枯黄。一片片点缀着顽强绿色的葡萄园和棉田，如同镶嵌在戈壁边缘的翡翠，预告着人烟的临近。更远处，依托着赤红色火焰山断崖而建的西州城轮廓，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清晰。夯土的城墙高大厚重，饱经风沙侵蚀，显出一种沧桑的坚毅。城门口，身着明光铠的唐军士兵肃立，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来往的商旅驼队。
“终于到了。”赵大在骆驼背上挺了挺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这鬼地方，白天晒得皮开肉绽，晚上又冷得骨头缝都疼。”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沉凝地扫视着这座扼守丝路要冲的重镇。空气中弥漫着葡萄干甜蜜的芬芳、烤馕的焦香，还有牲畜和尘土混合的独特气息。街市上人声鼎沸，胡商、汉贾、本地回鹘人、甚至远来的粟特人摩肩接踵，各色语言交织，一派繁华景象。然而，在这表面的热闹之下，沈砚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巡逻的唐军士兵眼神锐利如鹰，步伐沉重；街角巷尾，总有几道目光如同阴影般，在热闹的人群中一闪而过，带着审视和警惕。
“砚之，你看。”林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法医特有的冷静观察。她示意沈砚看向城门内侧一处告示栏。几张崭新的缉捕文书贴在显眼处，上面描绘的，赫然是几股在西域商道上臭名昭着的沙匪头目画像！落款处鲜红的西州都督府大印，墨迹似乎都未干透。
“高调缉匪…”沈砚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是欲盖弥彰，还是此地…真的不太平到了需要如此地步？”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归藏在西域的势力虽被连根拔起，但“星陨谷”就在西州治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此地暗流，恐怕比想象中更深。
他们刚在城中一家由安西军暗中联系的、相对清净的邸店安顿下来，一名身着都督府属官服饰、面容精干的文吏便匆匆而至。
“沈明府，林娘子，”文吏恭敬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我家王爷听闻明府与娘子智勇双全，于黑风堡大破贼酋，扬我大唐国威，不胜欣喜！特命下官前来，奉上请柬，今晚于王府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一表西州军民之敬意！”他双手奉上一份烫金描红的精致请柬。
“王爷？”沈砚接过请柬，目光扫过落款处“西州都督、高昌郡王李延”的印鉴，心中了然。这位李延王爷，正是太宗朝时归附大唐的高昌王族后裔，世袭郡王，兼任西州都督，手握军政大权，是西州真正的无冕之王。
“烦请回禀王爷，”沈砚神色平静，不卑不亢，“沈某与内子，定当准时赴宴。”
文吏告退。邸店内气氛瞬间凝重。
“宴无好宴。”赵大啐了一口，眼神警惕，“刚进城就请，这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岚检查着随身携带的简易验毒工具包，语气冷静：“无论卖什么药，去了便知。正好探探这‘星陨谷’的虚实。”
沈砚将请柬放在案上，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中精光闪烁：“‘星陨谷’就在他治下。归藏在此经营多年，劫掠‘冰玉髓’、‘火油精’…若说这位王爷毫不知情…呵。”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道尽了他心中的疑虑。
是夜，西州都督府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出高墙。府邸虽不如长安王府的恢弘大气，却自有一番西域王庭的富丽堂皇与粗犷融合的独特风格。巨大的葡萄架下悬着琉璃灯盏，映照着精心修剪的奇花异草。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浓郁肉香、葡萄酒的醇厚芬芳，还有西域特有的香料气息。
沈砚与林岚身着相对正式的常服，在仆役的引领下步入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厅内铺着华丽的地毯，矮几分列两侧，宾客不多，多是西州本地的官员将领和几位有头脸的胡商首领。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紫袍、头戴金冠的中年男子。他面容端正，蓄着修剪得宜的短须，眼神温和中透着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正是西州都督、高昌郡王李延。
“沈明府，林娘子，久仰大名！一路辛苦！快请入席！”李延笑容可掬，声音洪亮，亲自起身相迎，态度热情而不失礼数。
“王爷客气，沈某惶恐。”沈砚拱手还礼，态度恭谨，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林岚紧随其后，微微颔首，护目镜早已收起，一双清亮的眼眸在璀璨灯火下，同样锐利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侍从的举止、宾客的神色、空气中细微的气味分子。
一番寒暄，分宾主落座。李延举杯祝酒，言辞恳切，盛赞沈林二人西域之功，言语间对归藏贼寇深恶痛绝，对星陨谷传闻则语焉不详，只道是“荒僻险地，人迹罕至”。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烤得金黄的羔羊肉、晶莹剔透的葡萄美酒、各色西域瓜果…场面一派宾主尽欢。
然而，这表面的和谐下，暗流已然涌动。
“沈明府，林娘子，请！”李延再次举杯，笑容满面，“此乃本王窖藏多年的高昌蒲桃美酒，甘醇无比，二位定要尝尝！”
沈砚端起面前的金杯，正要回应。身旁的林岚却不着痕迹地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沈砚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与此同时，林岚已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凑近鼻端，仿佛在细品酒香。她的动作优雅自然，如同任何一个被美酒吸引的宾客。但就在杯沿靠近唇边的刹那，她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瞬间，她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王爷盛情，妾身感激不尽。”林岚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羞赧的笑意，声音清越，“只是这蒲桃美酒，似乎…比妾身往日所饮，多了一丝别样的…苦杏仁回味？不知是窖藏之故，还是…西州水土独特，连葡萄也生得与众不同？”她的话语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仿佛只是无心之语。
“苦杏仁回味？”李延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被更浓的笑意掩盖，“林娘子说笑了，本王的酒窖向来洁净，何来杏仁之味？想必是娘子连日奔波，口舌稍乏…”
“哦？是吗？”林岚微微一笑，放下酒杯，目光清澈坦然地迎向李延，“或许是妾身嗅觉有异。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法医特有的、令人信服的笃定，“妾身倒是记得，有些东西，比如某些植物的根茎种子，若处理不当，沾染了酒水，便会释放出淡淡的苦杏仁气。此物微量即可致人眩晕麻痹，重则…立毙。王爷府上佳酿珍贵，可要小心存放才是。”她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银针，轻飘飘落下，却让整个宴会厅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
一些正举杯欲饮的宾客，动作顿时僵住，脸色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杯中之物。侍奉在旁的一名年轻侍女，脸色瞬间煞白，端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
李延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僵住，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霾。他身旁侍立的一位身着华丽胡服、面容与李延有几分相似、眼神却透着阴鸷的中年男子（李延的弟弟，李明）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道：
“放肆！哪里来的无知妇人！竟敢在王爷面前信口雌黄，污蔑王府酒食！来人！”
“王叔息怒！”李延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止住了李明。他深深看了一眼林岚，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惊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他缓缓放下酒杯，脸上重新挤出笑容，只是那笑意已不达眼底：“林娘子心细如发，见识广博，倒是本王疏忽了。来人！将这批酒撤下，换新酒来！再给林娘子上些新鲜的瓜果。”
一场无形的交锋，在林岚看似无意却精准致命的点破下，暂时平息。但厅内的气氛已不复初时的轻松，变得压抑而紧绷。觥筹交错间，言语试探更加露骨。
沈砚冷眼旁观，借着举杯饮酒的间隙，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侍立在李延和李明身后的近卫。这些卫士身材魁梧，甲胄鲜明，气息沉凝，显然是百战精锐。突然，沈砚的目光在其中一名站在李明斜后方的近卫腰间猛地一凝！
那人腰间佩刀的刀柄末端，似乎镶嵌着一个小小的装饰物。在厅内摇曳的灯火下，那装饰物反射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幽光。形状…并非常见的兽头或宝石，而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扭曲的几何图案！
那图案…沈砚脑中瞬间闪过摇光星秘库中那些描绘着“天工”器械的图谱残页边缘！虽然微小且略有变形，但那核心的、仿佛由几个尖锐三角和扭曲线条构成的冰冷结构，与图谱上某些标注符号的轮廓，隐隐重合！更透着一股与归藏星纹同源的、令人不安的邪异感！
这是…归藏饰物的变体？！而且，是出现在李明——这位亲王胞弟——的亲信近卫身上！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他借着酒盏的遮掩，目光投向林岚。
林岚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对，无需言语，瞬间便已交换了彼此眼中沉重的信息——酒食有毒！近卫可疑！这王府之内，杀机四伏！归藏的阴影，果然早已深深渗透进了这西州的最高权力核心！
宴会仍在继续，丝竹声掩盖着无声的惊涛骇浪。沈砚放下酒杯，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某种只有林岚才能意会的节奏。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对美酒的赞许，但眼底深处，那抹洞察一切的寒光，已如出鞘的利刃，悄然锁定了主位之上，那位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愈发深不可测的高昌郡王李延，以及他身边那位面色阴沉、眼神怨毒的王弟李明。
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