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的晨雾彻底散去，青冥观的废墟在朗朗乾坤下袒露无遗。薛讷被重枷锁链捆缚，如同抽去脊梁的死狗，被金吾卫如狼似虎地拖上囚车。那尊曾承载毁灭野心的巨大青铜丹鼎，连同搜出的名册、密信、玉佩等铁证，被严密包裹，押解回京。尘埃落定，空气中却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唯有劫后余生的沉重与疲惫弥漫。
沈砚在林岚的搀扶下登上回城的马车。剧烈的奔袭与搏斗，彻底耗尽了他强弩之末的气力。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再也无法压制，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林岚匆忙按压伤口的素帕。他靠在车厢壁上，脸色灰败如金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杂音，唯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疲惫下，依旧沉淀着穿透迷雾的深邃。青冥观中薛讷那刻骨的仇恨与毁灭的狂热，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前太子李瑛……这尘封的皇家秘辛，竟成了“竹仙案”血腥终章的注脚。而他心中那关于自身离奇穿越的疑云，却似乎与眼前的一切，隔着更深、更远的迷雾。
“大人……撑住……”林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她迅速施针止血，又将珍藏的保命丹丸压入沈砚舌下，指尖冰凉。
马车疾驰，碾过官道的颠簸如同钝器敲打着沈砚残破的身躯。他闭着眼，意识在剧痛与黑暗的边缘沉浮，唯有林岚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如同锚点，维系着他最后一丝清明。
大明宫，紫宸殿
肃穆的金殿之上，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仿佛也沾染了骊山带回的血腥与硝烟气息。丹陛之下，沈砚被两名内侍小心地搀扶着，勉强站立。他换上了崭新的紫色蟒袍，试图遮掩那份深入骨髓的虚弱，但过于宽大的袍服反而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脸色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胸前衣襟上，一点新渗出的暗红若隐若现。林岚身着“护国夫人”的绯色宫装与霞帔，肃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低垂的眼睫掩去了所有情绪。
玄宗皇帝李隆基端坐御座，冕旒下的目光深邃如渊，缓缓扫过殿下陈列的证物：那枚阴沉的“竹”字令牌、薛讷与朝中隐秘人物往来的密信、前太子李瑛的玉佩、以及关于青铜丹鼎和“五石”混合物的详细奏报。裴耀卿立于一旁，沉声禀报着案件的最终审结：
“……主犯薛讷，前东宫侍卫长，心怀怨毒，创立‘三叶竹’组织，操纵科举替考，毒杀举子官差，更密谋以‘五石’邪物毁城灭世，罪证确凿，无可辩驳。按律，当处凌迟，夷三族！其党羽魏五等已伏诛，涉案官吏贾世仁、李茂才、墨林轩、青阳书院一干人等，皆依律严惩！贡院秩序已复，春闱如期举行，举子人心安定。此案……终告完结！全赖陛下圣心烛照，沈寺卿与林夫人智勇无双，于生死一线间力挽狂澜！”
裴耀卿的声音落下，金殿内一片寂静。群臣垂首，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前太子的阴影，“五石”灭世的恐怖，沈砚那染血的身影……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画卷。
“沈卿，”玄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叹息的意味，目光落在沈砚摇摇欲坠的身形上，“伤……可还撑得住？”
“谢陛下关怀。”沈砚强提一口气，声音嘶哑微弱，却清晰可闻，“臣……无恙。巨寇伏诛，隐患已除，臣……死而无憾。”他微微躬身，动作牵扯伤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晃，被林岚及时用肩膀不着痕迹地顶住。
“死而无憾？”玄宗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情绪复杂难明。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明黄的袍角拂过光洁的金砖，停在沈砚面前几步之遥。帝王的威压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沉沉地笼罩下来。
“此案，牵连前朝秘辛，祸及科场根本，更危及帝都百万生灵！若非沈卿洞察毫末，于重伤濒危之际，犹自抽丝剥茧，直捣黄龙，揪出薛讷这祸世魔头，后果……不堪设想！”玄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势，“沈砚！你，不仅破了奇案，更救了这长安城！救了朕的江山！”
他染血的目光扫过满朝朱紫，最后定格在沈砚苍白却坚毅的脸上：
“加封大理寺卿沈砚，晋爵‘长安县公’，食邑千户！赐紫金鱼袋，赏黄金五千两，御马十匹！其功绩，载入国史，昭告天下！”
“护国夫人林岚，晋封‘镇国夫人’，秩同三公！赐金印紫绶，赏黄金三千两，长安永兴坊府邸一座！其法医奇技，勘验之功，由太医院设署研习，永传后世！”
“其余有功人等，由吏部、兵部核实，厚赏擢升！”
浩荡天恩，如同洪流倾泻！群臣山呼“陛下圣明”，望向沈砚和林岚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艳羡。功勋彪炳，位极人臣，荣耀已至巅峰！
然而，玄宗的下一句话，却让这刚刚升腾的荣耀气氛，瞬间凝固：
“沈卿之功，彪炳千秋。然，卿年岁正当，功业已成，岂可无家室之嗣，以承此荣光？”皇帝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深意，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殿侧那低垂的湘妃竹帘（帘后，三公主李华阳正屏息凝听），“朕之三女华阳，待字闺中，温良恭俭，才貌俱佳。若沈卿不弃，朕愿……”
“陛下！”沈砚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皇帝的话！那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斩断金铁的决绝！他猛地推开搀扶的内侍，无视身体的剧痛和眩晕，向前一步，撩起紫袍前襟，在满朝文武惊骇的目光中，对着御座，对着皇帝，轰然跪倒！
膝盖撞击金砖的闷响，如同惊雷炸在寂静的大殿！
“臣沈砚！”他抬起头，脸色因剧痛而更加惨白，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焚尽一切的赤诚与坚定，直直迎向皇帝深邃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臣心——匪石！”
四字一出，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
“不可转也！”
他的目光，倏然转向身侧，那一直沉默如影子般守候的绯色身影。
“此生此世，唯林氏女——岚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响彻肃穆的金殿：
“可鉴臣心！”
轰——！
整个紫宸殿，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跪地的沈砚，和他身侧那骤然抬头的林岚身上！林岚的瞳孔在瞬间放大，身体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绯色宫装下的手指死死攥紧，指节泛白。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酸楚与一种灭顶般的暖流，轰然席卷了她！她从未想过，他会在这煌煌金殿之上，在帝王赐婚的威压之下，以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剖白心迹！
丹陛之上，玄宗皇帝的脸色，在沈砚喊出“臣心匪石”的瞬间便沉了下去，帝王的威严如同实质的寒冰弥漫开来。但当沈砚的目光转向林岚，喊出“唯林氏女岚儿可鉴臣心”时，那沉肃的脸上，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有被忤逆的愠怒，有对这份决绝的震动，更有一丝……深藏的、对这份超越生死情谊的动容。
湘妃竹帘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如同珠玉落盘的轻响，随即归于沉寂。
漫长的死寂之后，玄宗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
“林氏……镇国夫人。”他的目光落在林岚身上，“沈卿之言……你，可愿？”
所有的压力，瞬间转移到了林岚身上。满朝目光，如同利箭。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与沈砚并肩跪倒。她没有看皇帝，而是侧过头，看向身旁那即使跪着、脊梁依旧挺直如松、脸色惨白却眼神灼灼的男子。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清晰、坚定、同样响彻大殿的回答：
“臣女林岚，此生——亦唯沈砚一人！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沈砚染血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笑意。他伸出手，不顾朝堂礼仪，不顾帝王威压，紧紧握住了林岚同样冰冷却坚定的手！
玄宗皇帝看着殿下这对在血火中淬炼、在金殿上以生死相托的男女，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和眼中不容错辨的决绝，沉默了许久。那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熏香袅袅的殿宇之中。
“好……”皇帝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好一个‘臣心匪石’！好一个‘生死相随’！沈卿赤诚，林氏贞烈，朕……感其诚，亦重其才！”
他抬手，示意内侍。
“赐，镇国夫人林岚——双鱼符！”
高力士捧着一个紫檀托盘快步上前。盘中，一枚以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双鱼符静静躺着。双鱼首尾相衔，栩栩如生，玉质温润无瑕，象征着夫妇同心，永结同好。更关键的是，此符乃五品以上官员方可佩戴的身份信物！赐予林岚，意味着她不仅享有“镇国夫人”的尊荣，更被正式赋予了等同五品官的俸禄与一定的议政权！
“此符，乃朕信物。”玄宗的声音带着帝王的金口玉言，“持此符者，享五品俸禄，遇官不拜，见朕不跪。沈卿与林氏，婚约既定，待沈卿伤愈，朕……亲自为尔等主婚！”
“臣（臣女）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沈砚与林岚同时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与巨大的感激。
浩荡皇恩，终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成全了这对生死与共的爱侣。金殿之上，紧绷的气氛悄然散去，群臣望向殿前那对依旧跪着、双手紧握的身影，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三公主的心思，帝王最初的意图，在这“臣心匪石”的誓言面前，终究化作了成全的圣旨与一枚象征圆满的双鱼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