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石阶上戛然而止。
凌惊鸿的手指仍停在“阿……鸿”两个字上,指尖冰凉。她猛然缩手,将羊皮卷轴迅速塞入怀中,外袍一扯,遮住所有痕迹。魂铃被她压进袖口深处,晶石的红光瞬间被隐没。
萧彻已退至石阶入口处,后背紧贴岩壁,手握住剑柄,目光紧紧锁定上方的通道。他的呼吸极轻,几乎难以察觉。
她扶着祭坛边缘站起来,腿伤骤然抽搐,仿佛有根锈钉在骨头上缓缓刮过。她并未出声,只是用左手撑住膝盖,缓慢的将重心移向右脚处。
火折子即将熄灭,仅余一点微弱的橙光在黑暗中跳动。
她盯着那块升起的石碑,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似有无数的碎片炸裂开来。九个婴儿,同年同月同日生,命格相同,被献祭以换国运。其中一个,父亲姓凌。最后一个名字,是她的乳名。
这不是巧合。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沉如深潭。
若她是活下来的那一个,那她便不是受害者——而是他们等了二十年的人。
而刚才的脚步声,说明有人也在找她。
萧彻侧身朝她打了个手势:别动。
她点点头,手指悄然探入袖中,摸出另一枚小铃——那是从北狄密室带出的残件,无名无姓,却能在与魂铃共鸣时微微震颤。此刻它被她握在掌心,冰冷如寒冰一样。
石阶上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极轻,像是有人蹲下身,在仔细查看着什么。接着,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一枚鞋印出现在第三级台阶的边缘。
泥痕呈深褐色,夹杂着灰白颗粒,似混了腐土与碎骨渣。她认得这种泥土——城西乱葬岗的土,唯有守门人才会踏足。
她低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是乱葬岗的泥。”
萧彻眼神一凝,并未回头,只微微的颔首。
两人默契地分开站位。他退入角落暗处,剑已经出鞘半寸;她则缓缓移至祭坛侧面,借柱影掩住身形,同时从袖中抖落一小撮骨灰,撒入地砖的缝隙里。
这是她前世在边陲巫寨所学的“阴踪引”。骨灰混有腐心草粉,一旦有人踏过,足底三息内便会泛出淡青色。夜行难察,却瞒不过懂行之人。
做完这些后,她靠在狼首图腾柱子后面,轻轻喘了口气。
上方的人却没有继续下行。
那人似在倾听,又像在嗅空气中的气息。片刻后,脚步声缓缓向后退去,一级,两级,最终彻底消失于通道的尽头。
她闭眼凝神,确认再无动静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走了?”萧彻低声问道。
“暂时走了。”她嗓音沙哑,“但他会再回来,或叫人来。”
萧彻走回她的身边,眉头紧锁:“你是怎么认出那是守门人的泥?”
“东华殿杂役的脚印,与此一般无二。”她顿了顿,“他们不是第一次进宫。”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刚才……看到那个名字时,脸色为啥变了。”
她未作答。
火折子终于熄灭,最后一缕光消散前,她瞥见自己映在祭坛上的影子,扭曲的如鬼魅。
“我不是怕。”她终于开口,“我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不是在查血祭。”她抬眼看着他,声音冷如冰水,“我是血祭的一部分。”
萧彻瞳孔微缩。
她伸手抚过石碑上那两个模糊的字——“阿……鸿”。幼时母亲抱着她,坐在院中的槐树下,轻声呼唤着她“阿鸿”,说这名字是梦见仙鹤落檐才取的。可如今看来,哪有什么仙鹤,不过是一场刀光血影中的交易。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也极冷。
“他们以为死干净了,结果有一个没死透。”她收回手,指甲缝里嵌着石粉,“现在,轮到我来找他们了。”
萧彻凝视着她良久,忽然道:“你打算怎么做?”
“等。”她说,“他们既然能找来,就还会再来。我要看看,是谁派他们来的。”
“万一来的是钦天监的人呢?”
她冷笑一声:“那就更好了。魏渊的祖上签了契约,他的子孙,也该还债。”
萧彻不再言语。
密室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地下的渗水声,一滴,一滴,敲在枯骨堆旁的石盆里。
她靠着柱子坐下,腿伤开始发烫,仿佛热针在肉中游走。她解开外袍,撕下里衣一角,重新包扎。动作缓慢,却很稳当。
“你不用瞒我。”萧彻忽然说,“你疼得厉害。”
“疼不死。”她系紧布条,“比这更痛的,我都挺过来了。”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
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你不信我能撑?”
“我相信。”他声音低沉,“我只是在想,如果当年那场祭真的选中了你……为何你会活下来?”
她动作一顿。
这个问题,她从来未想过。
九个婴儿,命格相同,祭坛需全数献上才能生效。若有一人尚存,仪式便不完整。可她活到了今日,体内无咒印,亦无异象。
除非……
“有人动了手脚。”她缓缓的道,“要么是主持祭祀者放了我一命,要么……是我被人替代了。”
“有些巫法,可以用命格相近的婴儿替换祭品。”她眼神渐冷,“若真如此,那我今日之境遇,或许正是当年替补所致。可血祭究竟完成了没有?也许真正的‘凌家之子’早已死去,而我,才是被换进去的那一个。”
“谁会这么做呢?”
“想知道答案,就得让那些人主动现身。”她抬起来手,从发间抽出一根银簪,簪尾刻着小小的“凌”字——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她将银簪轻轻置于祭坛的边缘,正对那块石碑。
“这是饵。”她说,“只要他们还在寻找活祭品,就会闻到味道。”
萧彻望着那根银簪,忽然道:“难道你不怕引来杀身之祸?”
“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她抬起眼,目光如刃,“他们以为我在逃,其实我是在追。如今我知道自己是谁了,却反而不怕了。”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是点了点头:“我会守住这里。”
“不。”她摇头,“你得回去。你是皇帝,太久不露面,会引起怀疑。我留下。”
“你一个人?”
“有阴踪引,有魂铃残片,还有这满地的骨头。”她冷笑,“它们不会骗人。谁踏进来,我就知道是谁。”
萧彻凝视她许久,终于说道:“子时三刻,我会派人巡宫,制造空档。你若遇险,吹哨为号。”
她并未回应,只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哨,默默藏入衣袖中。
他转身欲走,却被她给唤住。
“萧彻。”
他回过头。
“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也被操控了……”她看着他,“你不会手下留情,对吧?”
他立于石阶口,光影割开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幽暗。
“不会。”
她笑了笑,再未多言。
他离去后,密室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靠在柱子边缘,听着自己的呼吸。腿伤愈发的沉重,意识有些飘忽,但她却不敢睡去。
她将魂铃的残片贴在胸口,闭上眼睛感受它的清凉。
起初,毫无动静。
而后,一丝极细微的震颤自晶石传来,如同远处有人敲钟,声音沉在地底下。
她猛地睁开眼。
这震动……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她的体内。
她瞬间明白,这体内的震颤或与她的命格息息相关,而那场血祭,远比她想象中更深地影响着她的躯体。
她缓缓抬起手,发现指尖竟泛起淡淡的青光,一闪即逝。
她盯着自己的手,心跳逐渐的加快。
原来如此。
她不是被选中的祭品。
她是祭品的容器。
血祭未完成,所以她的命格一直空悬,等待着被唤醒。
而现在,它开始有了回应了。
她慢慢将手收回袖中,握紧短刀。
外面风声刮得更紧,吹得石阶口的破布帘哗哗作响。
她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落地声。
不是脚步。
是有人翻墙进来,踩碎了瓦片。
她屏住呼吸,手指搭上刀柄。
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不止一个人。
她低头看向地砖的缝隙——那撮骨灰,正泛出淡淡的青色。
有人,已经踏上了阴踪引。
她缓缓站起身,紧靠着祭坛,右手握紧短刀,左手将魂铃残片贴在唇边。
只要对方再往下走一步,她就能知道他是谁。
刀柄上有血,是她先前擦伤时留下的。此刻,那血顺着纹路滑落,一滴,正落在翻开的羊皮卷轴上,恰好覆住了“以血换命”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