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满嘴毛(上)
城中村粘稠闷热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猪油。费小极瘫在吱呀作响的破藤椅上,光着膀子,汗水顺着精瘦的肋骨往下淌,在肚脐眼那儿汇成一小洼。劣质电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热浪,吹过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馊味。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一圈圈蔓延开的水渍,像一幅抽象的、令人烦躁的地图。心里的那点兴奋劲头,早在寄出那三封“炸弹信”后的几天里,被这闷罐子似的等待熬干了,只剩下焦灼和一种沉甸甸的后怕。
“妈的,石沉大海了?老子拼了老命攒的那点玩意儿,屁用没有?”他烦躁地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头皮屑像雪花一样飘下来。桌上那堆精心拼贴的“证据”复印件,此刻在他眼里更像一堆废纸,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他甚至开始琢磨,是不是该卷铺盖跑路了?陈秃子那帮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万一…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
就在他快被这无望的等待逼疯的时候,巷子口突然炸开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不是平时打麻将的吵嚷,也不是小贩的叫卖,而是一种带着惊愕、兴奋和难以置信的嗡嗡声,像无数只马蜂同时炸了窝。
“哎哟!快看!快看报纸!”
“老天爷!登报了!咱们这事儿登报了!”
“梁大炮!是梁大炮写的!我就说这老爷子硬气!”
“写的啥写的啥?老王头,你识几个字,快念念!”
费小极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像弹簧一样从藤椅上蹦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就冲了出去。巷子口的老槐树下,已经围了一圈人,老王头手里死死攥着一张报纸,手抖得厉害,正磕磕巴巴地念着。
“……暴力逼迁,黑手狰狞! 记者接到群众实名举报材料,直指我市宏远地产在城南城中村改造项目中,存在严重涉黑暴力行为!据举报材料及记者实地调查核实,以陈彪(绰号‘陈秃子’)为首的社会闲散人员,长期受雇于宏远地产,采用堵锁眼、泼油漆、打砸恐吓,甚至扬言‘弄死全家’(附录音证据文字稿及音频片段)等极端手段,逼迫居民签约搬迁。 其行径之猖獗,气焰之嚣张,令人发指!……”
老王头念得抑扬顿挫,唾沫横飞,仿佛那报纸上的每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围着的人群里,李老栓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张寡妇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哭又像是在笑。瘦猴和黑皮刘挤在最前面,脖子伸得老长,一脸与有荣焉的激动——好像那举报材料是他们弄的一样。
“还有还有!”老王头咽了口唾沫,声音更高了几分,“面积缩水,黑洞惊人! 更为恶劣的是,举报材料中提供了关键性证据碎片(内附图片),显示宏远地产涉嫌与‘精准测绘’公司勾结,通过篡改测量数据、恶意压低合法面积等方式,大幅克扣居民应得补偿款项! 例如住户李某(化名)厨房被无理扣除,住户张某(化名)合规阁楼仅按半面积补偿,差额高达数十平米!按照现行补偿标准及周边市场价估算,其侵吞的补偿款总额恐达数千万之巨!……”
人群彻底炸了!
“是李老栓!张寡妇!”
“数千万?操他祖宗的吴胖子!心比煤球还黑啊!”
“让他们吐出来!连本带利吐出来!”
“梁大炮牛逼!这是捅破天了啊!”
费小极挤在人群后面,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成了!真他娘的成了!那姓梁的老头够劲!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宏远和那帮王八蛋的脸上!他强压着嘴角要咧到耳后根的狂喜,努力做出和其他人一样的震惊表情,甚至还适时地跟着吼了两嗓子:“对!让他们吐出来!” 但心里那个小人已经翻着跟头在喊:“梁大炮!老子回头有钱了,高低给你送面锦旗!不,送头烤全羊!”
这仅仅是第一把火。
报纸登出来的第二天,整个城中村的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往日里在巷子里晃荡、眼神凶狠盯着各家各户的光头混混们,一个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辆低调但锃亮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赵大爷那栋同样破旧的小院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笔挺深色西装、拎着精致公文包的男人。年纪不大,三十多岁的样子,梳着一丝不苟的短发,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稳锐利,像手术刀一样。他一下车,那股子干净、专业、带着点儿压迫感的气场,就和这脏乱差的环境格格不入。
“爸。”男人走到门口,对闻声出来的赵大爷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周围竖着耳朵的邻居耳中,“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卫国!你可算回来了!”赵大爷激动得胡子都在抖,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像抓着主心骨,“都在屋里!都在!那烟盒纸…还有那些贴了胶带的纸…我都锁柜子里了!”
赵卫国(赵大爷儿子的名字)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院门口探头探脑的街坊,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各位街坊邻居请放心,我是赵卫国,律师。我父亲的遭遇,还有诸位反映的情况,我已经初步了解。这次回来,就是代表受到侵害的居民,正式介入此事。”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宏远地产及与其相关人员的行为,已涉嫌构成多项严重刑事犯罪。我已着手整理证据,并将依法向公安机关、检察机关提交报案及控告材料,同时保留提起集体民事诉讼、追索巨额赔偿的权利。法律,绝不会姑息这种践踏人民财产与尊严的恶行!”
人群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议论和叫好声。
“赵大爷儿子!大律师!真回来了!”
“听见没?要告他们!告到坐牢!”
“赔钱!必须赔钱!还得赔精神损失费!”
费小极远远看着赵卫国那挺拔的背影和赵大爷骄傲挺起的胸膛,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把“法律刀”比他想象的还要锋利!赵卫国那几句话,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报案、控告、民事诉讼、赔偿!简直是照着陈秃子和吴胖子的死穴捅!“嘿嘿,读书人狠起来,比咱们这些耍横的还吓人啊…” 费小极暗自咋舌,同时一股巨大的安全感涌上来。有这种专业人士顶在前面,他那点小伎俩暴露的风险更小了。
第三把火的动静,来得最猛,也最诡异。
就在赵卫国回城的当天下午,几辆没有任何标志、车窗玻璃贴得漆黑的面包车,像幽灵一样驶入城中村,精准地停在了陈秃子那帮混混平时聚集的一个废弃仓库门口。车门拉开,跳下来七八个精悍的便衣,动作迅疾如猎豹,一句话没有,直接扑了进去。
几分钟后,在一片惊呼和谩骂声中,顶着标志性大光头的陈秃子,被两个便衣死死反剪着双臂,踉踉跄跄地押了出来。他那张平时凶神恶煞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惊愕、茫然和一种天塌下来的巨大恐惧。他嘴里还在徒劳地叫嚣:“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知道我谁吗?!知道我姐夫……”
“闭嘴!”一个便衣冷喝一声,手上加了把劲,疼得陈秃子嗷一嗓子,后半截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紧接着,又有几个平日里跟在陈秃子身边、耀武扬威的光头马仔,同样狼狈地被押了出来,一个个垂头丧气,如同丧家之犬。还有两个穿着宏远地产工服、油头粉面的家伙,也被一并塞进了车里。其中一个,费小极见过,是吴胖子身边负责跟拆迁户“谈判”的马屁精。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前后不到十分钟。黑洞洞的面包车门“砰”地关上,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迅速驶离,只留下仓库门口一群被吓傻了的烂仔和闻风而来、目瞪口呆的居民。
死寂。
然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沸腾!
“抓了!真抓了!陈秃子被抓走了!”
“还有吴胖子的人!哈哈哈!报应啊!”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肯定是赵大爷儿子告的!还有报纸!肯定是!”
狂喜像肆虐的洪水席卷了整个城中村。有人放起了鞭炮(虽然很快被骂停了,怕引起火灾),有人抱头痛哭,更多的人挤在赵大爷家门口,对着赵卫国千恩万谢,仿佛他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费小极也挤在人群里,跟着喊,跟着笑,脸上笑得比谁都灿烂,学着别人喊“赵律师万岁!” “感谢政府!” 。他心里确实爽,爽得翻天!看着陈秃子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那画面比他做一百次美梦都解气!“叫你丫泼油漆!叫你丫砸门!叫你丫惦记老子的钱!报应!现世报!” 他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每个细胞都在欢呼。
但同时,一种极其冷静、近乎冰冷的观察,像另一双眼睛,在他心底深处睁开。
他看着人群中意气风发的赵卫国,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赵大爷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荣光。“啧,这把‘法律刀’,现在成了赵家的功德碑了。” 费小极心里嘀咕,有点酸溜溜的,但随即释然,“也好,树大招风,你们在前面顶着,老子更安全。”
他看着街坊们狂喜的脸,仿佛苦难已经终结,大把的钞票明天就会发下来。“高兴太早了吧?陈秃子进去了,吴胖子还没倒呢!那‘王科长’呢?还在台上坐着吧?” 他想起赵卫国那专业冷酷的架势和陈秃子被抓前那句没吼完的“我姐夫…”,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打掉几条恶狗容易,它们背后的主人呢?那才是真正吃肉的!这把火,到底能烧多高?
更反常的是区里的态度。拆迁办公室大门紧闭,门上贴了一张打印的通知,措辞官方而模糊:“因项目推进中发现需进一步规范核实的情况,为确保居民合法权益及后续工作依法合规进行,经研究决定,本项目暂停签约及搬迁工作,具体重启时间另行通知。请广大居民保持理性,不信谣不传谣。” 落款是区住建局和拆迁办。
暂停了!拆迁真的暂停了!
这无疑是对居民狂喜的又一针强心剂!大家奔走相告,把这通知当成了胜利的宣言。
费小极却盯着那张通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确保合法权益?依法合规?” 他咀嚼着这些漂亮的官话,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虚呢?像是给双方台阶下。陈秃子被抓了,宏远现在焦头烂额,区里也怕舆论火烧到自己身上,先暂停灭火。但暂停不是取消!重新评估?重新评估的标准谁定?怎么评估?吴胖子会不会换个马甲继续玩?“妈的,这水浑着呢,狗咬狗,搞不好最后溅一身泥的还是咱们这些水里扑腾的小鱼虾。”
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下一步。拆迁暂停,意味着他暂时安全了,不用被逼着签那霸王条款。但也意味着,他那份心心念念的“金山银山”,暂时捂在别人口袋里,看得见摸不着!甚至,如果吴胖子背后的人手段够硬,最后来个“调整方案”,把补偿标准稍微提高一点点糊弄过去,再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已经被抓的陈秃子和几个小喽啰身上,来个金蝉脱壳…那他费小极忙活这一圈,岂不是白忙活了?最多出口恶气,钱没捞着多少!
“不行!老子搭台子唱戏,不能光让你们这些角儿在前面露脸领赏!” 费小极心里那股无赖的狠劲又上来了。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目光扫过狂喜的人群,扫过紧闭的拆迁办大门,最后落在了赵大爷家门口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赵卫国身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
“既然‘法律刀’这么好使…老子干嘛不多蹭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