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的饵
城中村的雨，下得像个憋了半辈子的寡妇在嚎丧。瓢泼，冰冷，砸在烂铁皮屋顶上、坑洼泥地上，溅起无数肮脏的水花，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噪音和一股子霉烂的土腥气。警车顶上旋转的蓝红光芒，隔着厚重的雨幕，变成了模糊晕染开的光斑，几声短促凄厉的警笛撕破雨声，转眼又被淹没。陈秃子那栋门口蹲着石狮子、曾经不可一世的“拆迁办公室”，此刻黑洞洞的，像个被掏空了内脏的怪兽骨架，只有雨水顺着残破的窗框往里灌。
费小极像条精瘦的黑泥鳅，无声无息地贴在对面一条更窄更臭的死胡同墙根阴影里。冰冷的雨水顺着廉价塑料雨衣的帽檐滴进他脖领子，冻得他一哆嗦，但他那双贼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办公楼后墙根那个几乎被垃圾淹没的废旧绿色邮筒。
“妈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啐了一口混着雨水的唾沫，想起下午警车抓走陈秃子后不到俩小时，就看见吴胖子那辆油光水滑的黑色大奔，像条受了惊的鲶鱼，慌慌张张挤出围观人群，溅起半人高的泥水，一溜烟就没影了。紧接着，陈秃子那几个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心腹马仔，也夹着尾巴，鬼鬼祟祟地从小门溜出来，各自消失在雨幕中。
不对劲！ 费小极的鼻子在雨水的腥气里，硬是嗅到了一丝更狠戾、更慌乱的味道。这帮孙子，跑路前肯定有动作！像耗子搬家，总要藏点舍不得的宝贝。陈秃子这种老混混，他的“宝贝”能是啥？金链子？现金？还是…要命的东西？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寡妇家废品站旁边那块地界。那地方又偏又乱，堆满破铜烂铁和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山，简直就是天然的藏污纳垢之所。最关键的是，陈秃子前两天儿还在那儿晃悠过，跟张寡妇那个好吃懒做的瘸腿弟弟嘀嘀咕咕，当时费小极远远瞟了一眼，就觉得那孙子的眼神贼溜溜的不对劲，像是在踩点。
雨越下越大，砸得人睁不开眼。警车蓝红色的光晕早已消失在街道尽头，只留下办公楼黑洞洞的轮廓和震耳欲聋的雨声。时机到了！
费小极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阴影里窜出来，弓着腰，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汤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废品站方向摸去。塑料雨衣被风吹得呼啦啦响，裹在身上又冷又沉。他心里头那点兴奋像小火苗，滋滋地顶着冰凉的雨水往上冒。万一呢？万一是捆钞票呢？老子下半辈子就不用在这烂泥坑里打滚了！ 这念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脚步更快。
废品站像个巨大的、被雨水泡发的垃圾坟场。废弃的冰箱壳子、锈蚀的自行车骨架、烂沙发里的海绵被雨水泡得涨大、发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几只皮毛湿透的野猫在垃圾堆里翻找着吃的，绿幽幽的眼睛警惕地扫过来，发出低沉的嘶吼。
费小极管不了那么多，凭着模糊的记忆和陈秃子那天站的位置，像个经验老道的猎犬，在垃圾山和破烂棚屋的缝隙间穿梭、搜寻。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角落：一块半塌的水泥板底下堆着的破麻袋？他掀开，只有几只受惊的蟑螂四散奔逃。一个倒扣着、积了半盆雨水的破浴缸？他费力地挪开，底下除了湿透的烂泥，屁都没有。
“操！难道猜错了？”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辣得他一阵难受，心里的火苗被浇得一阵黯淡。就在这时，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手本能地往旁边一撑，按在了一堵湿漉漉、爬满滑腻青苔的矮墙上。他稳住身形，懊恼地甩甩手上的泥水，目光随意地扫过墙面。
墙角，紧挨着地面，有一个地方。那地方被一大丛湿淋淋、叶子肥厚的“死不了”（一种常见的杂草）挡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费小极的眼睛毒，他看见那丛草后面，墙根底下的几块红砖，颜色有点不对劲——太新了，像是刚被人扒拉过又匆忙塞回去，还没来得及被雨水和青苔重新覆盖。
有门儿！ 费小极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刚才那点颓丧瞬间被一股更凶猛的贪婪取代。他左右飞快地扫了一眼，大雨滂沱，废品站里鬼影都没一个。他蹲下身，屏住呼吸，伸出被雨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丛碍事的“死不了”。冰凉的草叶和雨水蹭在脸上。果然！那几块砖明显是松动的！他手指抠住砖缝，用力一掀！
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墙洞，黑洞洞的，积了点浑浊的雨水。费小极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去，在冰冷湿滑的洞里摸索。指尖先是触到一片滑腻腻的青苔，接着，碰到了一个小小的、冰凉的、表面带着规则的凹凸纹路的硬物。
他心跳如擂鼓，猛地攥住，一把抽了出来！
雨水冲刷着他摊开的手掌。掌心里躺着的，不是什么金条钞票，而是一个黑乎乎、比一节拇指稍大一点的玩意儿。塑料外壳，方头方脑，一端还有个金属的小盖子。上面沾着泥水，但掩盖不住它本身的廉价和不起眼。
U盘？ 费小极愣住了，像被兜头浇了盆冰水，刚才那股子燥热和期望瞬间冻结。这他妈算哪门子宝贝？陈秃子那孙子，跑路前就藏着这破玩意儿？他差点就想把这没半点油水的小东西狠狠摔在泥水里！
他两根手指捏起这个湿漉漉、沾满泥巴的小东西，凑到眼前仔细看。黑色的塑料外壳廉价粗糙，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地摊货U盘的样子。冰冷的雨水顺着它流下，洗掉了一些污泥，露出下面更深的黑色。就这？冒着大雨，冻得跟孙子似的，就为了这么个破U盘？ 费小极心里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感觉自己被陈秃子临跑路了还耍了一道，像个傻逼一样在垃圾堆里瞎忙活。他手臂一扬，就想把这破玩意儿甩飞出去喂野猫！
可就在他胳膊抡到半空的一刹那，脑子里像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过，硬生生刹住了车。
不对！
那个画面猛地撞进脑海：就在昨天下午，陈秃子被押上警车前那一瞬间，那张被恐惧扭曲的胖脸上，两只眼睛像是淬了毒，像两条濒死的毒蛇，死死地、疯狂地朝办公楼后墙——也就是废品站这个方向——剜了一眼！那不是绝望的乱瞟，那眼神里混杂着不甘、怨毒，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当时费小极躲在人群后面看得真真儿的，心里还咯噔了一下，只觉得那眼神瘆得慌。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在看他藏的东西还在不在！藏的不是金条钞票，那比金条钞票还能让他陈秃子临死都要惦记一眼的是什么？
一股寒气，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顺着费小极的脊椎骨“嗖”地爬了上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缓缓放下手臂，重新把那枚冰冷的U盘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塑料外壳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这东西…烫手！ 比烧红的烙铁还烫手！
陈秃子是什么人？那是趴在这片土地上吸了十几年血的黑心蛆！他背后还站着吴胖子那个能量更大的老泥鳅！能让陈秃子在被警察摁着脖子塞进警车的前一秒，还惦记着要看一眼的东西…能是啥？账本？行贿受贿的记录？威胁人的把柄？还是…更脏、更要命的东西？
费小极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碎他那几根单薄的肋骨。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失望和愤怒。捏着这个小小的U盘，他感觉自己捏着的不是塑料，而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炭，或者一颗随时会炸的雷！
扔了？ 一个念头本能地冒出来。把这要命的东西扔回那个墙洞，或者干脆扔进旁边臭水沟里，就当自己今晚没来过！他妈的，老子只想捞点钱，可不想把自己小命搭进去！
但他攥着U盘的手指，却像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另一个更强烈、更贪婪、更凶险的声音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疯狂嘶吼：凭什么扔？陈秃子都进去了！吴胖子也吓跑了！老子费这么大劲，淋成落汤鸡，就白忙活了？这玩意儿…万一是钥匙呢？一把能打开金山银库的金钥匙！一把能把吴胖子也彻底按死的铁榔头！ 这念头像毒蛇的信子，滋滋地舔舐着他那颗被市井腌透了的心。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陈秃子被抓，吴胖子跑路，调查组进驻…眼下这片地方，简直成了权力的真空地带！调查组那帮官老爷，肯定盯着账本、公章那些明面上的东西，谁会想到墙角旮旯一个破邮筒里还藏着这么个玩意儿？这不就是他费小极浑水摸鱼、火中取栗的最好时机？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费小极咬着后槽牙，声音低得被雨声吞噬，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壮胆，又像是在念一句催命的咒语。他想起庙门口瞎眼老道常叨叨的“祸兮福之所倚”，以前只当是放屁，现在想想，这破U盘，不就是那藏在祸患里的“福”？就看自己有没有胆子，有没有命去拿！
他不再犹豫，飞快地把U盘塞进自己那条破牛仔裤屁股后面那个最深的、被缝得严严实实的暗袋里——那是他专门用来藏“硬货”的地方。然后，他手脚麻利地把那几块松动的红砖重新塞回墙洞，胡乱地扒拉了些湿泥抹在缝隙上，再把那丛“死不了”杂草用力按回去，尽量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弓着腰，缩着脖子，警惕地再次扫视四周。大雨依旧倾盆，废品站里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野猫偶尔的呜咽。他这才松了口气，但那口气还没喘匀，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蹦迪。
他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冰冷的雨水顺着雨衣往下淌，裤腿鞋子早就湿透冰凉，沉重地粘在腿上。但身体外部的寒冷，远不及他心里的风暴来得猛烈。那个小小的U盘，像个烧红的秤砣，隔着布料紧紧贴着他的屁股，灼烫感异常清晰。
每一步踩在泥水里，都感觉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风声、雨声、远处模糊的警笛声，都像是索命的号角。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各种恐怖的画面：戴着墨镜的黑衣人突然从垃圾堆后面跳出来…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猛地停在路口把他拖上去…甚至那个被抓进去、却好像无所不在的陈秃子，隔着铁窗那怨毒的一瞪眼…他猛地回头，身后只有茫茫雨幕和黑暗，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操！自己吓自己！ 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盘算：这玩意儿眼下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也他妈是个金疙瘩！关键是怎么把它打开？里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账本？照片？视频？总得先找个懂行的看一眼！
懂行的……费小极脑子里瞬间闪过三个人影。
第一个是瘦猴！那小子一天到晚在网吧里泡着，号称“键盘侠”，装个系统、下个片子还行，但要破解个可能带密码、甚至带毒的U盘？瘦猴那点能耐，估计够呛，而且这小子嘴巴太松，喝点马尿啥都往外秃噜，靠不住。
第二个是赵大爷家在省城当大律师的儿子赵卫国！那绝对是高人！眼神像刀子，做事利索得像手术刀。给他？费小极立刻否决。赵卫国是什么人？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大状！这玩意儿要是真涉及犯罪证据，他肯定二话不说就交给调查组了！那他费小极忙活半天，岂不是毛都捞不到一根？搞不好还得被扣上个“知情不报”或者“偷窃证据”的屎盆子！不行不行！
第三个……费小极眼神闪了闪，想起了那双躲在厚厚镜片后面、有些木讷又有些深不见底的眼睛。王瘸子！
王瘸子，真名叫啥没人知道，住在城中村最西头一个堆满电子垃圾的破棚屋里。一条腿早年搞什么“实验”被炸瘸了，人也变得神神叨叨。听说早些年是个什么研究所的“高材生”，后来出了事才沦落到这里。街坊邻居都觉得他是个不靠谱的疯子，整天捣鼓些破铜烂铁，拆了装装了拆，屋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焊锡和松香混合的怪味。前阵子还传出风声，说他偷偷摸摸在帮人修电脑，偶尔也接点“翻墙”“解锁”之类的灰色小活儿，赚点烟钱。这种人，技术可能有，但绝对够边缘，够隐蔽！
就他了！ 费小极心里定下了主意。王瘸子这种疯子，给点钱，或者……许点愿，应该能撬开他的嘴。而且他独来独往，跟谁都不熟，嘴巴相对严实。最关键的是，他够底层，够烂，跟自己一样，在这片烂泥里刨食，没什么高大上的原则，只看眼前的利益！
费小极冒着大雨，一路贴着屋檐墙根的阴影，像道湿漉漉的鬼影，终于摸回了自己那个漏风漏雨的破窝棚。他没敢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脱下湿透冰冷的衣裤，换上干爽的。那个小小的U盘被他从暗袋里掏出来，在黑暗中，它依旧是冰冷的、沉默的、毫不起眼的一块黑色塑料。
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命运的咽喉，又像是攥着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屋外，雨声渐歇，只剩檐角滴滴答答的残滴声，敲打在生锈的铁皮桶上，声音空洞又绵长，像敲在心上。
费小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那颗在掌心硌得生疼的U盘。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兴奋、恐惧、贪婪、后怕……各种情绪像被打翻的颜料桶，搅和在一起。他想起庙门口那瞎眼老道喝着劣质白酒时念叨的：“…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大道无形，生养万物却不占有…争什么？抢什么？都是空啊…” 狗屁的空！费小极心里恶狠狠地反驳，老子现在手里攥着的，就不是空！是实打实的…祸根！也可能是…登天的梯子！
他想起下午街坊们围着电视机看新闻报道时，画面里那个被主持人点到名的、据说已被纪委“约谈”的“王姓公职人员”那张模糊的证件照截图一闪而过。王科长…吴胖子…陈秃子…还有他屁股兜里这个冰冷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像散乱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约约地串了起来。这根线，是不是就藏在这个U盘里？
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费小极咬紧牙关，把U盘再次攥紧。明天，就明天！去找王瘸子！是死是活，是金山还是火坑，总得先看看里面是啥玩意儿！他费小极烂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万一这真是老天爷瞎了眼，砸在他头上的大馅饼呢？他脑子里浮现出吴胖子那辆大奔、陈秃子手腕上晃瞎人眼的金表、还有电视里那些衣冠楚楚、出入高档场所的“成功人士”… 凭什么他们能人模狗样？老子就只能一辈子在烂泥里打滚？ 一股混合着强烈不甘和野心的火焰，猛地烧掉了他心底最后那点犹豫和恐惧。
他小心翼翼地把U盘重新藏回那条破牛仔裤的暗袋深处，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上摩挲着，感受着那个小小的硬物轮廓。窗外，最后一点雨滴从檐角落下，啪嗒一声，砸在泥地里，溅不起半点水花。黑暗中，费小极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在暗夜里微微反光的白牙，笑容凶狠又贪婪。
老子倒要看看，你陈秃子藏的，到底是送老子上青云的梯子，还是拉老子下地狱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