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砺行:磨在时光里的青石痕
深冬的风总裹着些砺过霜的硬,我坐在老石匠铺的门槛上翻一本泛黄的《石谱》,指尖刚触到“石经砥砺方显纹,人历风霜始见心”的墨字,就觉出些糙意——许是铺子里的青石粉尘未散,书页边缘沾着的石屑已有些发暗,其中一页夹着的旧磨石,表面还留着磨凿的细纹,像十年前祖父亲手打磨的石臼,明明早没了凿痕,却又在心里沉得不肯轻。风从石匠铺的木窗缝钻进来,带着凿子敲石的清响,吹得《石谱》轻轻颤,忽然想起祖父蹲在青石前握凿的模样——他的手掌满是老茧,凿子在石上敲出的火星溅在衣襟上,却在我怕石屑迷眼后退时,只是把我的手按在磨石上,“石要磨才韧,人要砺才强,躲不得”,话里的砥砺像铺子里的青石,沉沉稳稳,不晃,却硬得让人心里发实。
七岁那年的深冬,我被送到豫西的老石匠铺,跟着祖父生活。祖父是村里最后一位老石匠,一辈子都在跟青石和凿子打交道,他的石匠铺在村头的老槐树下,铺子里堆着待凿的青石,墙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凿子、锤子,角落里的磨石磨得发亮,像一块凝了岁月的玉。每天天不亮,祖父就会先选石,把青石搬到铺中央的石砧上,“选石要辨纹,顺纹凿才省力,逆纹磨才出劲”。我抢过祖父的小凿子,学着他的样子在青石上敲,却总把石屑溅到眼睛里,疼得直哭。祖父没怪我,只是用粗布擦去我脸上的石屑,“石屑迷眼能揉,心怕难就软,慢慢来”。那天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在青石上投下细碎的影,祖父握着我的手,在我敲出的浅痕上,把痕磨成了小纹路,一道一道刻在青石边缘——原来砥砺不是喊在嘴上的硬气,是藏在凿子里的韧,是落在纹路里的实,像祖父的老茧手,像铺里的青石,不声张,不抱怨,却把日子里的刚,都磨在了时光里。
小学二年级,学校组织“非遗体验课”,祖父作为老石匠代表,带着他的凿子和磨石来给我们上课。他教我们磨小石子,“磨石要顺时针转,力气要匀,石子才会圆,才会亮”。我磨的石子总带着棱角,要么磨偏了形,要么磨破了手。祖父就握着我的手,一起在磨石上转,“磨石如砺心,急了就出岔,慢了才出活”。那天,祖父还教我们在石子上刻简单的花纹,我刻的花纹歪歪扭扭,像条小虫子,祖父却把它放在铺子里的显眼处,说“这是囡囡磨的第一块‘心石’,有你的劲”。体验课结束时,我把磨好的石子揣在兜里,石子的温度透过布兜传到手心,像揣着块小暖炉——原来砥砺是能亲手碰的实,是落在石子上的劲,是不管磨得多差,都愿意坚持的韧,像祖父的磨石,像歪扭的花纹,慢慢磨在成长的日子里。
初中时,我开始跟着祖父学凿简单的石器。祖父教我凿石臼,“先凿外圈,再凿内底,每凿一下都要稳,别让石臼裂了”。我握着凿子,在青石上敲了没几下,就觉得胳膊发酸,凿出的石屑乱飞,石臼的边缘也歪歪扭扭。我把凿子扔在地上,说“我根本凿不好,再也不学了”。祖父捡起凿子,重新在青石上画好线,“你看,石臼裂了能补,人遇难就退,怎么能成器?”他握着我的手,每凿一下都数着数,“一要稳,二要准,三要韧,这是凿石的理,也是做人的理”。后来,我终于凿出了一个像样的石臼,虽然边缘不够平整,却再也没裂过——原来砥砺是藏在凿子里的稳,是落在青石上的准,是不管多累,都要沉住气的韧,像祖父的锤子,像画好的线,把日子里的静,都磨进了时光里。
高中时,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第一次离开石匠铺。有次期中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坐在教室里哭,想起祖父说的“人要砺才强”,忽然觉得自己像块没磨过的青石,软得经不住敲。周末回家,我把成绩单递给祖父,他没骂我,只是把我带到铺里的磨石前,指着磨石上的纹路,“你看这磨石的纹,是磨了几十年才有的,没经过千次磨、万次敲,哪来这么深的痕?你考差了,就像青石刚上砧,是在砺你的心”。那天,祖父教我磨凿子,把钝了的凿子在磨石上反复磨,“凿子钝了能磨利,人遇挫了能变强,关键是别怕磨”。我看着磨利的凿子在阳光下泛着光,忽然懂了,砥砺不是故意找苦吃,是在难里磨劲,在疼里长心——原来砥砺是藏在凿子里的利,是落在磨石上的痕,是不管多差,都能在难里找劲的韧,像祖父的石臼,像磨利的凿子,把日子里的盼,都磨进了时光里。
大学时,我去了南方读建筑专业,每次上石材工艺课,都会想起祖父的石匠铺。有次课程设计,我要做一组“青石记忆”的石雕,却因为对石材纹理判断不准,第一块青石就凿裂了。教授批评我说“你太急了,辨纹要慢,凿石要稳,哪能一口吃个胖子”。我坐在石材堆前,看着裂了的青石,忽然想起祖父蹲在雪地里搬青石的模样,他不管遇到多难,都没放弃过。我咬着牙,重新选石、辨纹、凿刻,这次我跟着祖父教的方法,先磨石辨纹,再慢慢下凿。作品完成时,石雕上的纹路像祖父石匠铺的老青石,满是岁月的劲。教授看到后,笑着说“这才是有魂的石雕,有砥砺的劲”——原来砥砺是藏在石材里的慢,是落在裂石上的改,是不管多疼,都不肯认输的韧,像祖父的坚持,像有魂的石雕,把日子里的拼,都磨进了时光里。
工作后,我留在了南方的建筑设计院,每次做石材相关的设计,都会想起祖父的石匠铺和他的话。有次设计院接到一个古镇修复项目,要求用老青石铺路面,可老青石的纹路复杂,铺起来很费工。施工队想换成新石材,我却想起祖父说的“石经砥砺方显纹”,坚持要用老青石。我跟着施工队一起选石、辨纹、铺石,每天蹲在工地上,把每块青石的纹路都对齐,手上磨起了水泡,却没觉得累。项目完成时,古镇的青石板路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游客走在上面,都说“这路有味道,像走在时光里”。我笑着说“这是老青石磨出来的,也是难砺出来的”——原来砥砺是藏在项目里的扛,是落在青石板上的暖,是不管多难,都愿意扛到底的韧,像祖父的石匠铺,像古镇的青石板,把日子里的担,都磨进了时光里。
去年深冬,我回了趟老石匠铺,发现铺子里的青石还堆着,墙上的凿子却锈了,祖父当年用的磨石,放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祖父坐在铺前的老槐树下,看着来往的行人,眼里满是怀念,“现在都用机器凿石了,没人再用手工了,这石匠铺,怕是要荒了”。我走到磨石前,擦去上面的灰尘,说“爷爷,我陪你再磨一块青石吧,就磨当年你教我凿的石臼”。祖父笑着点了点头,我们一起选石、搬石、握凿,凿子敲石的清响重新在铺子里回荡,火星溅在祖父的白发上,像落了层碎金——原来砥砺是藏在回忆里的暖,是落在石臼上的情,是不管过多久,都能捡起来的韧,像祖父的笑容,像重启的凿声,把日子里的念,都磨进了时光里。
今年春天,祖父生病了,躺在医院里,却还惦记着石匠铺的青石。我把他当年打磨的石臼带到医院,放在他的床头,石臼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光,像祖父手上的老茧。祖父摸着石臼,笑着说“咱囡囡没白跟我学,这石上有磨的劲,有你的劲”。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却还带着青石的温度,“爷爷,是你教我的,石要磨才韧,人要砺才强,我没忘”——原来砥砺是藏在亲情里的传,是落在石臼上的印,是不管多远,都能记着的韧,像祖父的手,像床头的石臼,把日子里的爱,都磨进了时光里。
现在的我,每次看到青石,都会想起祖父的石匠铺;每次遇到难,都会想起他说的“人要砺才强”。我把祖父的小凿子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每次看到它,都觉得心里有股劲。我知道,砥砺不是轰轰烈烈的过程,是藏在青石里的韧,是落在凿子里的实,是藏在磨石里的稳,是落在裂石上的改,是不管多远、多疼、多难,都愿意扛下去的劲。就像祖父的石匠铺,虽然旧了,却藏着最珍贵的教导;就像那只石臼,虽然糙了,却还带着打磨的温度;就像我自己,虽然经历了很多难,却因为砥砺,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有劲。
此刻,我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握着祖父的小凿子,窗外的风带着些深冬的硬,像祖父的气息,轻轻绕在身边。《石谱》还摊在桌上,石屑的纹路在灯下泛着光,祖父蹲在青石前握凿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忙碌,还会有困难,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挑战,但我不会害怕,因为砥砺一直都在我身边,像祖父的教导,像手里的凿子,像磨在时光里的青石痕,让我在疲惫的时候能找到劲,在迷茫的时候能找到方向,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得像磨过的青石,坚硬而温润,满是藏在岁月里的刚与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