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缺深处的光阴月
中秋的月光刚漫过窗台的菊,我已站在老银匠的作坊前。他正把银坯敲成月牙状,錾子起落的声里,混着这银得留三分空,太满易裂的絮语。我举着放大镜看他在银器上雕花,看他把过厚的边缘磨薄些,你看这减,是让盈里藏缺,就像满杯的酒,得留着晃的余地。这一刻,银屑的凉混着松香的暖漫过来,我忽然看见银坯上半盈半缺的轮廓——盈缺从不是绝对的分,是藏在满里的空,是混在缺中的实,在敲与磨之间,把每个执拗的瞬间,都琢成可以呼吸的形。
儿时的盈缺,是祖父的酒坛。他总在重阳的午后把新酿的米酒舀进陶瓮,酒液晃动的声里,混着这酒得留坛口的空,太满要溢的絮语。我捧着土碗在旁学品酒,看他把发酵失败的酸酒倒进菜坛,你看这转,是让缺处找用处,就像拧巴的事,换换总有出路。有次为酒坛未满哭闹,他却把我拉到井边看月亮,你看这弯,是圆的根,就像日子的满,得记着缺的本。陶瓮硌红掌心的沉里,混着他酒满则溢的教诲。
他的酒坊里,总堆着些的家什:裂了缝的酒坛,瘪了嘴的酒勺,锈了底的酒提。这坊跟了我五十年,新坛烈,旧坛醇,换着用才知酒性,他指着酒坛的豁口,你看这缺,是太满没余地的记,越显越会让,就像得意的人,留着歉才长久。有年收成好酿了满仓酒,他却特意留几坛空着,你看这等,是盈时盼着缺,就像饱时想着饿,才知惜。果然后来遭了旱灾,那些空坛正好装从外乡换来的水,坛底的湿里,藏着比满坛更智的远——有些盈缺,藏在预备与退让的智慧里。
少年时的盈缺,是先生的砚池。他总在谷雨的清晨把墨锭磨进砚台,墨汁旋转的声里,混着这墨得浓淡相济,太满没笔处的絮语。我握着笔在砚边学舔墨,看他把积了墨垢的砚台用清水洗,你看这清,是让盈处归空,就像乱了的心,澄澄才见真。有个同窗为写不好字摔了笔,他却把半满的砚台推到他面前,你看这空,是留着让笔转的,就像满了的脑,倒倒才装新。砚边磨红指尖的疼里,藏着半砚墨写全卷书的深意。
他的书案上,总摆着些的文房:崩了角的砚台,断了尖的毛笔,裂了纹的镇纸。这案跟了我四十年,新砚利,旧砚润,换着用才知笔性,他指着砚台的残角,你看这缺,是太硬没转圜的记,越显越会柔,就像刚直的性,带着软才合群。有次我为文章写得太满懊恼,他却让我删去半篇,你看这减,是盈里找缺,就像繁枝剪了才结果,空着的地才长新。果然那些删减后的文字,后来比全篇更见筋骨,空白里的韵,藏着比堆砌更巧的智——有些盈缺,藏在取舍与留白的间隙里。
成年后的盈缺,是母亲的菜窖。她总在立冬的清晨把萝卜码进地窖,块根碰撞的声里,混着这窖得留透气的缝,太挤要烂的絮语。我拎着篮子在窖口学搬运,看她把碰伤的白菜单独放在角落,你看这挑,是让缺处见容,就像不完美的事,承着才圆满。有次为菜价涨了抱怨,她却把地窖里的存货匀给邻居,你看这散,是盈时补人缺,就像顺境的余,帮着人才暖。菜窖勒红手腕的酸里,藏着窖满留隙的实。
她的储藏室里,总堆着些的蔬果:发了芽的土豆,皱了皮的萝卜,软了肉的苹果。这室跟了我四十年,新菜脆,旧菜绵,换着吃才知物性,她指着土豆的芽,你看这生,是缺里藏的盈,就像蔫了的劲,换换环境就醒。有年大雪封了山路,她却把窖里的陈菜做成杂烩,你看这混,是盈缺掺着来,就像难凑的活,拼着才够味。果然那锅冒着热气的杂烩,后来成了儿女们最念想的暖,菜香的混里,藏着比精致更真的甜——有些盈缺,藏在拼凑与转化的坚持里。
盈缺的质地,是带隙的活。银器的亮裹着纹的柔,能满能空,能圆能缺,像块懂让的玉;酒坛的沉浸着土的厚,能盛能漏,能盈能亏,像个知退的翁;砚台的润泛着石的凉,能聚能散,能浓能淡,像方藏墨的池;菜窖的暗藏着菜的鲜,能满能空,能存能取,像个纳福的仓。这些被时光打磨的物件,像群会让的友,把经年累月的满,都琢成了可以呼吸的空。
老银匠说真盈缺都带,他抚摸着刚打好的银镯,你看这圆到扁的转,是让盈慢慢成缺,就像性子的改,急了要崩。有次见他把银盘的边故意敲出小豁,这缺不是残,是让盈更显,就像太满的话,留着半句才耐品。这些带着退让的物件,让你忽然懂得:真正的盈缺从不是极端的满,是藏着缺的盈,像酒坛的满与空,砚台的浓与淡,既得经得住圆满的甜,又得留得住缺憾的醒,在张弛之间藏着活。
盈缺的声音,是带节的响。银錾敲打的声里,藏着圆与缺的换,像首雕琢的诗;酒液晃动的声里,裹着满与空的转,像段醇厚的歌;墨汁研磨的声里,含着浓与淡的变,像句藏锋的话;菜窖开门的声里,浸着盈与亏的换,像阵踏实的叹。这些藏在虚实里的响,像支竹笛,让你在喧嚣中听见留白的静,在执拗里记起该有的让,明白盈缺的声从不是刻意的满,是自然的和,像月升月落,潮涨潮退,自有一种不需安排的序。
老琴师说盈缺的余韵最动人,他用满弓拉出浑厚的音,又用半弓奏出清浅的调,这盈缺相济的和,是刚柔相济,就像说话,太满易虚,太缺易寒。有次在酒坊录音,酿酒的、研墨的、窖门的混在一起,竟成了首天然的盈缺曲,这是盈与亏的和,比任何乐章都入理。这些藏在虚实里的声,像杯温茶,让你在满盈中尝到缺憾的清,在执拗里记起该有的让,明白盈缺的声从不是刻意的分,是自然的融,像满月映半塘,残荷托疏星,自有一种不需设计的妙。
盈缺的色彩,是带韵的淡。银器的白里泛着青,像月下的霜;酒坛的褐里透着红,像醉后的脸;砚台的黑里藏着灰,像雾中的山;菜窖的暗里带着绿,像藏着的春。这些被时光晕染的色,像幅流动的画,让你在凝视时忽然懂得:盈缺的色从不是浓艳的炫,是含蓄的韵,像老银器的白,越旧越见温,像旧酒坛的褐,越久越见醇。
画师说最高级的盈缺是,他用淡墨画《月夜》,你看这弯月,比满月更动人,就像盈缺的妙,藏着才够味。有次见他画《酒坊》,故意把酒坛画得半满,这空不是憾,是让香透出来,就像心里的满,露着些才真。这些带着含蓄的画面,藏着最通透的观——没有必须圆满的盈,只有恰到好处的缺,就像世间的事,太过周全反而假,带着些缺憾才显真,像盈缺的月,半弯的时候,比圆更有诗意。
盈缺的隐喻,是处世的让。孩童时的分是种知,把糖果分给伙伴的稚里藏着纯粹的舍;少年时的让是种试,把机会让给他人的怯里藏着青涩的谦;成年后的退是种度,在争执中让半步的智里藏着通透的融;老年时的盼是种境,看着新月想圆时的静里藏着沉淀的悟。这些层层递进的让,像杯半满的茶,留着空,才容得下新的水,终会在岁月里愈显从容。
老禅师说盈缺是心上的月,他指着案头的《金刚经》,你看这应无所住四字,不是让你求缺避盈,是让心在盈缺间自在。有次听他讲月有阴晴,指着院中的桂树,这树花满是盈,叶落是缺,不是变,是本就藏着盈缺,他的手掌抚过粗糙的树干,像在触摸藏着的圆。这些物我相融的瞬间,像轮清朗的月,让你在满盈中尝到谦卑的甜,明白有些盈缺只在具体的物里,有些自在却在无形的心里,有些盈靠争取,有些缺靠接纳,像水中的月,捞时是缺,赏时是盈,各有各的妙。
盈缺的记忆,是血脉的续。祖父的酒提传给了堂兄,每次舀酒时,他总会想起留坛口的空的叮嘱;母亲的菜窖现在由我打理,窖满时总记得留隙,风透进来才鲜;那些被岁月磨亮的银器,我把它们戴在腕上,圆处藏着缺,缺处连着圆;这些被时光浸润的物件,像一本本翻开的生活经,每个褶皱里都夹着一次盈缺的转,翻开时,能看见祖父舀酒的稳,母亲窖菜的细,银匠打银的巧。
去年中秋回到银作坊,在墙角发现只半满的银碗,碗沿已被磨得发亮,像轮没圆的月。我把它放在月光下,看银亮的光与月色交融,在地上画出明明暗暗的痕,这是你当年问何为盈缺时,老银匠特意留的,说见着月亮就懂了,守坊人的声音里带着沙哑,你看这过渡,是银记着盈缺的转,越久越见功。风穿过作坊的窗,银碗轻轻晃动,像在诉说圆与缺的理。
深秋的露把酒坛的泥封浸得发软时,我又站在祖父的酒坊。新酿的米酒正在陶瓮里泛着泡,侄儿正在用旧酒提舀酒,你看这舀,得留着底才香,就像盈缺,总得有个度,他提酒的手稳得像定住的星,日子也一样,混着才够味。我忽然懂得,那些看似对立的盈与缺,实则是岁月共生的伴,没有一满一空的换,哪来这份流转的境。
准备离开时,在母亲的菜窖里发现颗漏捡的萝卜,表皮已在暗窖里皱成网,却比记忆里的更甜,这是她特意留的,说蔫了的萝卜,心更实,妹妹的声音里带着怀念,你看这皱,是缺水的记,心也一样,亏过才知盈的好。我把萝卜切成块炖在锅里,看它在汤里慢慢舒展,像颗放宽的心,让眼眶忽然热了。
走出很远再回头,银作坊的银器在暮色里亮成碎的月,酒坊的陶瓮在风里晃成沉的诗,菜窖的木门在夕阳下卧成静的画。风裹着银的凉,带着酒的醇,带着菜的甜,我忽然看见盈缺深处的光——它从不是割裂的对,是共生的融;不是极端的执,是适度的守。就像那些在世间行走的人,心中若有轮盈缺的月,便能在顺境时知收敛,在逆境时不沮丧,把每个圆满的瞬间,都活成留余的空,像半满的酒坛,既盛着香,又容着风,让那些看似缺憾的缺,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妙的盈,像弯月的弦,拉满了,就能射出圆的箭。
转身离去时,手机收到女儿的消息:爸爸,我画了幅月亮,一半圆一半弯,老师说这是最美的,就像我们家的饭,总留着点明天热。字里的稚漫过屏幕,像抹刚升的月。我知道,这份盈缺的慧会一直跟着我,继续在岁月里流转,把每个遇见的满,都化成可以呼吸的空,让那些看似圆满的时刻,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久的暖,像祖父的酒,留着缺,才越陈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