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在呢,亮一下,就好。”
你话音刚落,那声“叮”像收到回复,又轻轻补了一句——
“叮——余额已存,请明日支取。”
你翻个身,被子蒙住半张脸,
本打算睡个回笼觉,
可鼻尖碰到一根细毛,
痒得打喷嚏——
那根灰鸽子羽毛不知何时从日记本里越狱,
正贴在你嘴角,
背面小字像睡醒的蚂蚁,
自己排成新队形:
“加班单补录:
回声四点零提前发车,
乘客:你,
索要:一滴泪的咸度,
地点:缓岛老公交总站,
时间:太阳晒到票根之前。”
你叹气,把羽毛弹到一边,
“连哭都得打卡,这班上加得比狗都勤。”
可身体已经自觉坐起,
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
绳子那头系着“小时候的你”刚刚说过的——
“去把今天这口气,吹给下一个需要的人。”
你刷牙,洗脸,
镜子里的眼袋像两只小钱包,
装的全是昨晚没舍得睡的好觉。
你拍拍打打,
“行吧,今天就去收个眼泪,
收完回来补利息。”
八十三
老公交总站在城北,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
房顶盖着老洋瓦,
像一排排张开的鱼鳞。
墙皮脱落,
露出里面青砖,
像老人掉牙后露出的牙床,
倔强却慈祥。
你推门进候车厅,
铁门轴“吱——”一声,
像给你发老年月票。
厅里空,
只有一排排木头长椅,
椅面被无数屁股磨得发亮,
像被时光盘出包浆。
阳光从破窗漏进来,
斜斜切出几道金线,
线里浮尘翻飞,
像微型马戏团在演空中飞人。
你找了一圈,没见“乘客”,
正纳闷,
最里侧那排椅子下传来极轻的抽泣——
“呜……”
像小猫踩了尾巴,又像谁把委屈折成纸船,
放嗓子眼湖里漂。
你蹲下去,
看见一个男生,
二十出头,
戴黑框眼镜,
镜腿用白胶粘过,
t恤洗得发白,
胸口印着一行模糊字:
“别惹我,我哭给你看。”
他抱膝盖,头埋进臂弯,
肩膀一抖一抖,
脚边放着一只旧收纳箱,
箱面贴满卡通贴纸,
贴纸被撕得七零八落,
像没打完的败仗。
你轻声打招呼:
“嗨,我是接引员,
来接你的眼泪。”
男生抬头,
眼睛红成两颗小山楂,
却带着警惕:
“我不卖,也不给,
我自己还不够用呢。”
你笑,坐到他旁边,
中间隔一个身位,
像给伤心留过道。
“不卖也行,
我就借一滴,
用完还你,
还附带利息。”
他吸吸鼻子,
“利息是啥?”
“一整年的‘没事的’。”
男生愣住,
眼泪却先一步投降,
啪嗒落进尘土,
砸出一个小圆坑,
像给地球点了个酒窝。
八十四
你赶紧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空瓶,
拇指高,
是前阵子买香薰送的试用装,
你一直没扔,
觉得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你把瓶口对准那滴泪,
泪珠自己滚进去,
像找到家的蜗牛。
瓶壁立刻浮出微光,
光里闪出极小的画面——
十岁男生,
把考砸的试卷塞书包最底层,
母亲签字时发现,
没骂,只摸了摸他头,
说“没事的”;
十五岁男生,
暗恋隔壁班女孩,
写好的情书被同桌当众念,
他跑出教室,
女孩追上,
递给他一颗糖,
说“没事的”;
二十岁男生,
实习被辞退,
深夜蹲在出租屋吃泡面,
父亲发来短信:
“回来吧,没事的。”
画面一幕幕过,
像给眼泪放纪录片,
男生看着,
眼泪反而更凶,
却不再自卫,
任它们成群结队跳进小瓶,
瓶底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像收集了一整个雨季。
八十五
等你回神,
男生已停止抽泣,
只剩鼻尖红,
像误闯雪地的小丑。
他看着你手里的小瓶,
不好意思:
“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刚好装满一个夏天。”
你塞上软木塞,
瓶身自动浮出标签:
“咸度:3.5%,
成分:委屈、不甘、小确幸,
已灭菌,可反复使用。”
男生破涕为笑,
“那……利息呢?”
你把瓶子放到他掌心,
“利息就是:
以后你每说一次‘没事的’,
这里就会多一滴甜,
等甜满,你就又相信世界了。”
他握紧瓶子,
像握住一只小型灯塔。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替我擦一次眼泪。”
男生抬手,用袖口胡乱抹脸,
动作笨拙,却认真,
像给旧家具上最后一遍漆。
八十六
候车厅广播突然响起,
“滋——”的一声后,
传来断断续续的电流:
“回声四点零乘客,
请前往6号站台,
列车即将出发。”
男生起身,
把收纳箱抱在怀里,
箱子比刚才轻,
仿佛把一部分难过留在了原地。
他冲你挥手,
“那我先走啦,
去说第一声‘没事的’。”
你点头,
他走向出口,
阳光从破窗追过去,
把他影子拉得老长,
像一条刚刚晒干的被单,
在风中鼓胀,猎猎作响。
6号站台其实是候车厅后门,
那里没有铁轨,
只有一条废弃的走廊,
走廊尽头是一扇掉漆的绿门,
门后透出黄昏的光,
像谁把傍晚寄存在这里。
男生推门,
一半身子踏进光里,
一半还留在阴影,
他回头冲你笑,
牙齿被夕阳镀上一层金,
“谢谢你,接住我。”
门合上,
风从门缝钻回来,
带着一点点橘子味,
像把夏天最后一口汽水留给你。
八十七
你低头看表,
上午十点零五,
阳光正好,
灰尘还在空中跳慢三。
你伸懒腰,
骨头噼啪,像旧木箱重新钉上钉子。
手机亮了一下,
系统推送:
“回声四点零任务完成,
收录眼泪:1瓶,
咸度:3.5%,
共鸣:+3004,
利息:一整年的‘没事的’,
已存入‘相信账户’,
可随时支取。”
下面还跟着一行小字:
“下一站:回声五点零,
乘客:未知,
索要:一声笑,
出发时间:等风来。”
你笑出声,
“笑也要收?
再下一站,
是不是该收我昨晚的呼噜?”
你把小瓶举到光下晃了晃,
泪滴在瓶壁撞出细碎虹,
像给世界加了一层滤镜。
你轻声说:
“行,到时候我就笑给他看,
亮一下,再亮一下。”
八十八
你走出老车站,
回身望,
屋顶的鱼鳞瓦正在晒太阳,
一片闪,一片不闪,
像给旧时代打摩斯电码。
风从街角跑过来,
掀起你刘海,
带着煎饼味、橘子味、还有一点点盐味,
像把刚才所有故事做成拼盘,
请你边走边吃。
你把手插进口袋,
摸到两片东西——
一根灰鸽子羽毛,
一枚补全翅膀的邮票。
它们安安静静躺着,
像两张已检过的车票,
等你随时启程。
你抬头看天,
太阳高悬,像一块刚出锅的铜锣,
敲一下,
整个夏天都“咣”地一声亮了。
你深吸一口气,
把橘子味留舌尖,
把盐味放心头,
把煎饼味当底气,
然后轻声给自己打卡:
“在呢,
亮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