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正连续三日称病不朝。
右相府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但朝堂上的消息还是如流水般传进府中:周永年已正式接手太原防务调配之权;华清宫修缮银两增至八十万两;万寿节筹备规模远超往年,光歌舞乐工就征调了三千人……
书房里,刘文正枯坐如木。案上摊着那日朝会的记录,字字刺眼。
“相爷,陈侍郎来了。”老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让他进来。”
兵部侍郎陈谦推门而入,面色凝重:“相爷,出事了。”
“何事?”
“陛下……下旨了。”陈谦递上一卷黄绫,“关于太原的。”
刘文正展开圣旨,只看一眼,脸色瞬间苍白。
旨意写得很漂亮:皇帝“采纳”右相建言,特从京营调拨精锐三千增防太原,并拨银五万两加固城防。但紧接着的两条,却如毒刺:
“兹命兵部尚书、右相刘文正之子刘洪,为太原留守、河东兵马都监,总领太原防务。”
“国难当头,守土有责。刘洪既受此任,当与太原共存亡。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以彰忠烈。”
“共存亡……”刘文正手一抖,圣旨滑落在地。
陈谦连忙拾起,低声道:“相爷,这是周永年的毒计!他故意让陛下派公子去太原,表面是重用,实则是要拿公子当人质,逼您闭嘴!若太原真有不测,公子他……”
刘文正闭上眼睛。他怎么会不明白?
那天朝堂上,他触怒了皇帝,也得罪了周永年一党。如今这道圣旨,就是报复——你不是说太原危矣吗?那就让你儿子去守。守住了,是你刘家该尽的本分;守不住,你儿子殉城,你刘文正白发人送黑发人,看你还敢不敢再“危言耸听”。
好狠的算计。
“洪儿呢?”刘文正声音沙哑。
“公子他……接了旨,正在前厅收拾行装。”陈谦顿了顿,“公子说,这是陛下恩典,他定不负圣望。”
“恩典?”刘文正苦笑,“这是催命符啊。”
他起身,踉跄走向前厅。
厅中一片忙乱。二十岁的刘洪正在指挥仆从装箱,意气风发。他继承了父亲的高大身材,却长了一张俊俏白皙的脸,眉眼间满是世家公子的傲气。此刻他身着崭新的明光铠,腰佩长剑,倒也像模像样。
“父亲!”见刘文正进来,刘洪兴奋地迎上来,“陛下让我去太原当留守!正三品的都监!周枢密使还特意派人来说,这是破格提拔,让我好好干,回来必升将军!”
刘文正看着儿子那张年轻的脸,心中绞痛。
这孩子,从小锦衣玉食,十八岁靠着他的关系进京营挂了个校尉虚职,从未上过战场,连血都没见过。如今要去守太原,面对三十万辽军……
“洪儿,”刘文正艰难开口,“你可知太原现在什么情形?”
“知道啊!”刘洪不以为然,“不就是辽人要来吗?父亲您放心,京营三千精锐我都挑好了,全是能打的。到了太原,我定把城守得固若金汤,让辽人有来无回!”
他说得轻松,仿佛守城如同郊游。
刘文正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去了太原,多听老将之言,莫要逞强。”
“父亲放心!”刘洪拍了拍胸脯,“儿子不是小孩子了。”
三日后,刘洪启程。
那场面,不像出征,倒像游春。
三十辆大车满载箱笼,光是他的衣物器具就装了十车。五十名美婢、三十名乐工随行,说是“路上解闷”。京营三千骑兵倒是精锐,但跟在这支奢华的队伍后面,显得格格不入。
刘洪骑着白马,身穿金甲,在洛阳城门接受百官送行。周永年亲自来送,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贤侄此去,乃为国效力。太原安危,系于你一身,万望谨慎。”
“周叔父放心!”刘洪豪气干云,“小侄定不辱命!”
车队浩浩荡荡出城,沿官道北上。所过州县,地方官无不迎来送往,盛宴款待。刘洪来者不拒,每宴必醉,醉必赋诗,诗必传抄。不过十日,“刘公子北征”的“佳话”已传遍沿途。
这一日,行至潞州。
潞州知府设宴接风,席间谀词如潮。刘洪喝得酩酊大醉,击箸而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座中一位老将军听不下去,起身拱手:“刘都监,太原在即,还是少饮为妙。辽军凶悍,须早作准备。”
刘洪斜眼看他:“老将军多虑了。辽人不过蛮夷,见我天朝大军,岂敢来犯?来来来,再饮一杯!”
老将军摇头退席。
夜深人静时,刘洪的副将——一位京营的老校尉,悄悄来到他帐中。
“都监,有句话,末将不得不说。”
“讲。”刘洪半醉半醒。
“咱们此行,沿途招摇太过。三千人马,车马绵延五里,日行不过三十里。照这速度,到太原还得半月。万一辽军先至……”
“怕什么?”刘洪不耐地挥手,“辽人还在北边吃草呢。再说了,我父亲在朝中,周叔父也关照,谁敢动我?”
副将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退下了。
帐外,月光清冷。三千京营骑兵露宿荒野,围着篝火沉默不语。他们都是老兵,知道这场“出征”多么荒唐。但军令如山,他们只能跟着这位公子哥,走向未知的战场。
一个年轻士兵低声问:“伍长,咱们真能守住太原吗?”
伍长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守不守得住,得看天意。但咱们既然穿上这身甲,该拼命时就得拼命。”
“可那位刘都监……”
“闭嘴。”伍长瞪了他一眼,“有些话,烂在肚子里。”
士兵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火光照亮一张张粗糙的脸,每张脸上都写着忧虑。
七日后,太原在望。
城楼上,守军早已看到那支招摇的队伍。旌旗招展,车马如龙,在秋日原野上缓缓移动,不像援军,倒像一支庞大的商队。
“来了。”守将李继勋站在城头,面色阴沉。
他身边,副将张韬啐了一口:“公子哥儿来镀金了。带着美婢乐工,这是来守城还是来享福?”
“慎言。”李继勋低声道,“毕竟是兵部尚书之子,右相独子。”
“那又如何?”张韬冷笑,“太原城下,刀箭无眼。他若真能守城,我张韬给他牵马执镫;若不能,趁早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城下,刘洪已到。
他仰头看着巍峨的太原城墙,颇为满意:“不错,果然坚固。传令,就地扎营,明日一早进城。”
“都监,”副将小心翼翼提醒,“按规矩,咱们该直接进城接管防务……”
“急什么?”刘洪摆摆手,“将士们一路辛苦,今晚好生歇息。明日我衣甲鲜明,堂堂正正入城,方显威仪。”
命令传下,三千骑兵在城外扎营。帐幕连绵,篝火点点,与城墙上肃杀的守军形成鲜明对比。
城头,几个守军哨兵低声议论:
“看见没?那中间最大的帐篷,听说里面铺着波斯地毯,熏着龙涎香。”
“还带了乐工呢,刚才听见丝竹声了。”
“镀金的罢了。等辽人来了,看他还乐不乐得出来。”
“少说两句吧,毕竟是上头派来的。”
夜风渐起,卷着塞外的寒意。
太原城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城墙上的火炬在风中摇曳,将守军的身影拉长,投在古老的砖石上。
远处,刘洪的大帐里,丝竹声隐约可闻。
更远处,北方草原的深处,铁蹄已在集结。
秋深了,战争,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