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亥时,江衍和陆烬再次来到了“哭墙”附近。
夜风卷着草木的潮气,墙面上斑驳的裂痕在暗里像极了凝固的泪痕。
二人默契地各取一粒解笑丸咽下。
陆烬从怀中掏出用油纸裹好的火把,江衍则攥紧打火石,指尖发力,“咔嗒”一声,火星溅在浸油的麻布上,橘红火焰瞬间腾起,在黑夜里划出两道醒目的光。
“分左右查,动作快。”江衍压低声音说道。
虽说哭墙地处偏僻,巡逻侍卫鲜少过来,但这火光太过扎眼,稍不留神就会暴露。
两人一左一右贴着墙根挪动,火光扫过墙面时,能看见砖石上写着的褐色的字体。
才查了不到三分钟,远处忽然传来侍卫靴底踏在石板上的“笃笃”声,还混着低低的交谈。
“灭火,躲去老槐树后!”陆烬反应极快,一把摁灭江衍手中的火把,两人猫着腰窜到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后背紧贴树干。
侍卫的脚步声从树旁经过,火光掠过树干时,两人甚至能看清侍卫腰间佩刀的寒光。
直到巡逻队的身影巡逻消失在夜色尽头,二人才敢探出头,重新点燃火把继续查。
每一次点火只能查三分钟,其余时间都在屏息等待巡逻队离开。
这般反复折腾,足足耗了两刻钟,两人总算把哭墙从头到尾查了一遍。
探查结束后两人回到三皇子书房。
书房内点着几盏青铜烛台,跳跃的烛火将周遭晕成一片暖黄,空气中浮着淡淡的烛油香气。
江衍反手掩上房门,陆烬已取了笔墨纸砚,在靠窗的书案上铺开。
“你别说,我都好久没用过毛笔了。”陆烬捏起两支狼毫,指尖捻着笔锋在缸里润着,指腹不经意蹭上一点墨色,倒添了几分随性。
他指尖修长,握着笔杆的模样竟有种说不出的雅致,江衍看在眼里,磨墨的动作慢了半拍。
“已经不错了。”江衍收回目光,拿起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清水与墨锭相触,晕开一圈圈浓黑。
他显然不常做这事,手腕力度没掌握好,墨汁溅出来几滴,落在月白色的衣袖上,像绽开了几朵小小的墨梅。
“现在华国新的一辈都已经不会用毛笔了,像我们实验室新来的实习生就没见过,之前还问过我。”他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陆烬将润好的毛笔递过去一支,指尖不经意碰到江衍的指腹,两人都顿了一下,又飞快移开。
陆烬拿起一旁的宣纸,小心翼翼铺在书案上。
“先说好,我是没练过的,一会儿写太丑了,你可别笑我。”他语气带着点调侃,目光却落在江衍沾了墨的衣袖上,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放心吧。”江衍接过毛笔,笔尖轻触宣纸,墨色瞬间晕开。
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握着笔杆的手稳而有力,笔画在纸上渐渐舒展,笔锋利落,间架工整。
书房里静极了,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的轻响,以及毛笔落在宣纸上的“沙沙”声。
江衍偶尔抬眼时,总能瞥见陆烬的侧影。
他眉头微蹙,眼神认真,握着笔的手有些紧绷,显然在努力控制力道,那模样竟有些可爱。
一炷香的时间悄然过去,江衍搁下毛笔,宣纸上已是满满一页字迹,行楷漂亮得让人心头一动。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转头看着陆烬发呆。
陆烬还在低头书写,宽肩撑着素色衣料,落笔时手臂绷出流畅的线条,带着几分不拘小节的利落。
纸上的字迹算不上工整,带着几分“粗犷”的力道,偶尔有墨色晕染,甚至能看到几处手擦过的痕迹,显然是写得太急蹭到了。
但越往后看,笔画越顺畅,像是忽然找到了诀窍,连笔锋都有了点模样,比起开头几行快糊成一团的字迹,已是天差地别。
陆烬写完最后一笔,放下毛笔,抬头就撞进江衍的目光里,微微一愣眼底漫开笑意:“怎么了?”
江衍忍着笑,指尖轻点他的纸页:“你这字有股子冲劲,适合练草书,不拘一格。”
“那倒是不用了。”陆烬的目光落在江衍写的字上,“我还是更喜欢王羲之的字,不如这几天没事我也练练,就当修身养性了。”
他说着,嘴角扬起浅浅的笑。
江衍看着他的笑,心跳漏了一拍,故意逗他:“也可以啊,不过这里是个架空的朝代,可没有《兰亭序》让你描摹。”
陆烬却没接话,视线灼灼地看着他,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没有《兰亭序》我可以找你的啊,你写的字这么好,当我的老师还不够?”
他说着,伸手点了点江衍的宣纸:“这字要是拿去参加科举,说不定能拔得头筹。”
“别取笑我了。”江衍耳尖微热,拿起自己的纸,又抽过陆烬的,叠放在一起对比,“我之前在博物馆看状元真迹,那才叫笔走龙蛇,我这顶多算得上工整。”
陆烬凑过来,两人的肩膀不经意间靠在一起,长发扫过江衍的肩膀,温热的触感让江衍身子一僵。
他却像没察觉,挑眉道:“没准这个朝代,就缺你这种人才。”
江衍侧头看他,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愈发柔,身着月白色的长袍,称得上一句芝兰玉树,他看向陆烬的眼神确是坚定的:“我还想回去呢,回我们原来的地方。”
陆烬望着他微微出神,而江衍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认真看起他们书写的内容。
“哭墙”上记载。
正德7年元月16日。
彼时还是太子的皇上,率精锐人马冲破宫门,铁甲踏过白玉阶,直扑养心殿而去。
女帝崔砚姝一党的禁军沿路死战,刀光剑影里溅起的血珠,染红了殿外悬挂的明黄宫灯。
可太子身后有裴家军为盾。
那支常年戍守北疆的劲旅,个个披坚执锐,长枪刺破宫闱的刹那,便将抵抗的禁军撕出缺口。
不多时,养心殿前的广场已堆满尸骸,唯余太子的仪仗在血海中立得笔直。
殿门“吱呀”洞开时,43岁的女帝崔砚姝走了出来。
她未卸龙袍,十二章纹在宫灯下泛着暖光,腰间玉带系得端正,身后跟着垂首的大太监,还有攥紧拳、面色发白的崔氏族人崔湛。
她踩着阶上的血渍往下走,冠上的珠串轻轻晃动,目光扫过殿前的儿子,声音里没了往日临朝的威严,只剩彻骨的痛心:“皇儿,这是何意?”
太子按在剑柄上的手未松,脊背挺得笔直:“母后,女子当政本就是不伦不类。当年您谋朝篡位,与崔家、贺家勾结,夺我吴家世代打下的江山,如今,也该退位颐养天年了。”
“朕说过。”崔砚姝停下脚步,凤目里凝着霜,“等你真能看清民间疾苦,懂了‘江山’二字不是靠刀剑撑着,朕自会传位。”
她往前再走一步,周身逼人的气势竟让严阵以待的士兵下意识后退,“皇儿,你可知登上这皇位,要背负的是千万百姓的饥寒,是边关将士的白骨?”
“妖女休要信口雌黄!”一旁的李大人突然上前,指着崔砚姝的手指因愤怒而颤抖
“殿下体恤将士、爱戴民生,前番治理南方水患,三日便拟定赈灾策,怎会不知民间疾苦?你不过是贪恋权位,却拿‘民生’做挡箭牌,何其虚伪!”
崔砚姝闻言,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
她目光掠过裴将军持剑的手:“你也是这样想的?”
裴燃直视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她冷笑一声掠过儿子冰冷的脸:“赈灾策?”她轻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可知那策子里的粮款,要从哪处府库调?可知灾区的堤坝,去年便该加固,是谁扣了修堤的银子?”
太子眉头拧紧,久久不语,崔砚姝忽然抬手:“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凤冠上的珠串晃得人眼晕,“你既带了兵来,便不会听朕多说。只是皇儿,”
她的目光落在今上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头发紧,“他日你坐在这养心殿的龙椅上,若看到奏折里写着‘流民’‘饿殍’,若听到边关传来的急报,别忘了今日殿前的血,不仅有崔家的人,还有吴家的兵,更有天下百姓的指望。”
话音刚落,裴家军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有人握枪的手紧了紧。
崔砚姝却像没听见,转身看向身后的大太监,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去,取传国玉玺来。”
大太监身子一颤,眼眶发红,却还是躬身应了声“是”,转身快步走进养心殿。
殿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宫灯来回摇晃,将崔砚姝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是血渍的白玉阶上。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