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门在身后彻底消弭的瞬间,外界所有的声音——地脉崩溃的沉闷轰鸣,影煞那不甘的咆哮,甚至包括他们自身急促的喘息和心跳声——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
绝对的寂静,比无声林那种剥夺声音的死寂更加彻底、更加原始,如同沉入了万古不变的深海之底,压迫得人耳膜发胀,心脏都仿佛要停止跳动。
取而代之涌入感官的,是眼前这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浩瀚而悲凉的景象。
天空是凝固的暗红,如同泼洒了亿万年的陈旧血污,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云彩流动,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毫无生机的穹顶。脚下是龟裂的黑色焦土,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如同碾碎骨殖般的“沙沙”声,坚硬而冰冷,感觉不到丝毫泥土的柔软与生机。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尽是荒芜与死寂,只有一些巨大、苍白、形态怪异的岩石,如同史前巨兽风化了的骸骨,零星地散落在龟裂的大地上,更添几分苍凉。
而在这片死寂世界的中心,那座完全由无数巨大、苍白的骸骨堆砌而成的祭坛,如同一个沉默的、控诉着什么的巨人,巍然矗立,占据了整个视野。
祭坛庞大得超乎想象,其基座仿佛与这片焦黑的大地融为一体,向上层层收拢,骸骨与骸骨之间严丝合缝,看不到任何粘合的痕迹,仿佛它们天生就该如此垒砌。那些骸骨形态各异,有的粗壮如梁柱,有的纤细如肋骨,有的头骨大如房屋,眼眶空洞地凝视着暗红色的天穹。它们共同散发着一股古老、蛮荒、却又带着某种庄严神圣的气息。
祭坛的顶端,并非尖耸,而是一个相对平整的平台。平台的中心,一点微弱却无比纯净的白色光芒,正以一种恒定而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那光芒并不耀眼,甚至有些柔和,但在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衬托下,却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的灯塔,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顽强与……悲伤。
它,就是这片死寂世界的“心脏”。是龙脉主源崩溃前,最后的“生机”所在?还是守墓人世代守护的最终秘密?
所有幸存下来的人,包括刚刚经历了一场意识蜕变、周身赤金光芒已彻底内敛、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异常清亮的林薇薇,都怔怔地望着那座骸骨祭坛和顶端的白色光点,被这宏大而悲壮的景象所震撼,一时失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混合着古老尘埃、岩石冰冷以及一丝极淡的、仿佛檀香燃尽后的余韵。
“这里……就是先祖埋骨之地?”阿苗搀扶着依旧昏迷的荆老,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看着那座由无数巨大骸骨垒成的祭坛,眼中充满了敬畏与茫然。这与她想象中安葬先祖遗骸的肃穆之地,截然不同。
李德全将重伤昏迷的石头小心地放在相对平整的焦土地上,检查着他的伤势,眉头紧锁。石头的伤势极重,胸骨塌陷,内腑受损,气息微弱,若非守墓人体质异于常人,恐怕早已毙命。他看了一眼祭坛顶端的白光,又看了看气息平稳却依旧虚弱的林薇薇,沉声道:“此地气息虽荒凉死寂,却并无邪秽之感,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正气。那白光,似乎蕴含着极强的生命气息。”
福安悠悠转醒,咳出几口淤血,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差点又晕过去,死死抓住李德全的衣角,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薇薇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祭坛顶端那跳动的白色光点所吸引。
定魂珠在她胸口传来一阵阵温热而熟悉的悸动。不是之前引动力量时的灼热,也不是面对威胁时的爆发,而是一种……孺慕,一种归乡般的宁静与呼唤。
她体内,那缕得自西山龙脉支流(龙眠石)的纯净灵性,此刻也仿佛受到了召唤,在她经脉中缓缓流转,与那白色光点的跳动,渐渐趋于同步。
一段更加清晰、更加古老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浮现。
不再是破碎的画面和模糊的声音,而是一段相对完整的“信息”。
她“看”到,在无比久远的年代,一条强大无比的祖龙脉横贯大地,滋养万物。然而,一场席卷天地的巨大灾劫降临,祖龙脉为了保护这片天地,耗尽了几乎所有的本源,最终身躯崩解,灵性散逸,陷入了近乎永恒的沉眠。
而此地,便是那祖龙脉最终沉寂之地,是其最后的“心核”所在。这些堆积如山的巨大骸骨,并非真正的龙骨(龙脉无形无质,何来骸骨?),而是当年追随祖龙、亦或在灾劫中陨落的无数强大生灵、乃至部分先天神只的意志与残骸,它们自愿汇聚于此,以自身最后的“存在”,构筑成这座巨大的“养灵祭坛”,如同温暖的巢穴,守护着祖龙最后一点未曾泯灭的、最本源的“生机”——那点白色的光芒,被称为“薪火之种”。
守墓人的先祖,便是当年幸存下来的、誓死守护这“薪火之种”的部族后裔。他们的使命,并非仅仅是守护一座坟墓,而是守护这天地间,龙脉得以重燃的最后希望!
西山那条支流,不过是这祖龙主脉残存力量的微小延伸。如今主脉崩溃在即,连这最后的“薪火之种”,也因失去了主脉的滋养和外界污秽的侵蚀,而变得岌岌可危,光芒日渐微弱。
钥匙……
林薇薇瞬间明悟。
所谓的“钥匙”,并非指特定的人或物,而是指能够引动、并承载龙脉本源力量,与这“薪火之种”产生共鸣的“特质”!
定魂珠内那缕精纯的先天龙元,以及她体内融合了西山龙脉支流灵性后所形成的那种独特的“桥梁”体质,让她成为了这把“钥匙”!
荆老让她“活”下去,石语者的指引,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她送到这里,送到这“薪火之种”的面前!
不是让她来获取力量,而是让她来……延续希望!
就在她明悟这一切的刹那——
嗡!
祭坛顶端的白色光点,仿佛感应到了她体内那同源的气息,跳动骤然加快了几分,光芒也明显亮了一丝!一股更加清晰、更加急切的呼唤意念,跨越空间,直接传递到她的心间。
那呼唤中,带着欣喜,带着期盼,更带着一种……仿佛即将燃尽前的最后坚持。
它等得太久,太久了。
林薇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巨浪,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她看了一眼昏迷的荆老和石头,又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眼中带着期盼与茫然的守墓人与李德全。
她没有选择。
或者说,从她承载龙眠石灵性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与这片天地的存续,紧密相连。
她抬步,向着那座巍峨的骸骨祭坛,迈出了脚步。
脚步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绝对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娘娘……”李德全下意识地想要跟上。
林薇薇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你们留在此地,照看伤员。”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接下来的路,需要我自己走。”
李德全脚步一顿,看着林薇薇那虽然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最终点了点头,沉声道:“小心。”
阿苗和其他守墓人也默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期盼,更有一种仿佛目睹神圣仪式的敬畏。
林薇薇一步步走向祭坛。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蛮荒、古老、却又无比庄严的气息。那些巨大的骸骨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她,空洞的眼眶中,似乎残留着远古的意志。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檀香余韵也变得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仿佛这座祭坛,本就等待着她的到来。
她沿着那由巨大骸骨天然形成的、粗糙而陡峭的“阶梯”,开始向上攀登。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能听到脚下骸骨中传来的、跨越了万古岁月的无声叹息。定魂珠在她胸口平稳地跳动着,与祭坛顶端那“薪火之种”的跳动渐渐重合。
当她终于踏上祭坛顶端那平整的平台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平台中央,那点白色的“薪火之种”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约莫拳头大小,光芒柔和而温暖,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密的、如同星云般的光点在缓缓流转。它散发出的生命气息精纯而浩瀚,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林薇薇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与自己,与定魂珠,与体内那缕龙脉灵性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紧密联系。
她缓缓伸出手,向着那点白色的光种探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力量灌输的剧痛。
当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那温暖光种的瞬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瞬间被拉入了一个纯白的世界。
没有景象,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温暖的白光,以及一个温和而苍老的意念,直接在她意识中响起:
“后来者……你终于来了……”
“吾乃祖龙最后一点灵明所化,守此‘薪火’,以待天时……”
“然外界污秽侵蚀,主脉崩解在即,吾力已竭,即将归于永寂……”
“汝身负吾族纯净源力,可为‘薪柴’,亦可为‘火种’……”
“抉择之时已至……”
“是以身为柴,燃尽一切,助吾最后一搏,净化污秽,或可延缓崩解之势,为这天地……再争一线渺茫生机……”
“亦或……承吾‘火种’,以汝之躯为新的‘苗圃’,纳吾残灵,远遁他方,蛰伏万载,以待……重生之机……”
苍老的意念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慈悲,将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呈现在林薇薇的面前。
燃尽自身,搏一个渺茫的现在?
还是承载火种,赌一个虚无的未来?
林薇薇的意识,在这纯白的光芒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而外界,祭坛之下,李德全等人只看到,当林薇薇的指尖触碰到那白色光种的刹那,她的身体便被一团无比璀璨、却又异常柔和的白色光茧彻底包裹,再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形。
光茧静静地悬浮在祭坛顶端,与那跳动的“薪火之种”融为一体。
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关乎整个世界命运的……契约。
(第一百一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