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站在巨树下，仰望着那腐烂的树冠。
终结之种在体内持续散发着纯粹的黑暗波动，让他与这片虚无之地产生了诡异的共鸣。他能感觉到，这棵树是“活”的——不是生物的活，是概念的活。每一次树干的轻微脉动，都意味着某个世界被彻底消化；每一次枝叶的颤抖，都代表一个文明的终结。
“该怎么上去……”林默喃喃。
直接攀爬不现实。这棵树的高度超出了维度概念，向上延伸的方向根本不存在于三维空间。飞行更不可能，腐烂之根的空间是彻底紊乱的，往“上”飞的结果可能是往“内”坠落。
就在他思索时，脚下的虚无突然蠕动起来。
不是攻击，是某种……邀请。
虚无中伸出无数条黑色的触手，触手末端没有吸盘，而是长着一张张微缩的人脸。那些人脸的表情各异：有的痛苦，有的麻木，有的狰狞，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林默。
触手在他周围编织，渐渐形成一个向上的阶梯。
阶梯的每一级台阶，都是由人脸拼接而成。当林默踏上去时，能清晰听到台阶发出的声音——不是惨叫，是无数生灵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用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
「娘，我不疼了……」
「来世不做人……」
「道成空……」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脚掌落下时，触感柔软而温热，像是踩在新鲜的尸体上。台阶上的人脸齐刷刷看向他，有的在流泪，有的在微笑，有的在无声呐喊。
他继续向上。
每一步，都有更多的信息涌入脑海。那不是主动的灌输，是被动地“读取”着台阶承载的死亡记忆。每一个死去的生灵，他们的一生、他们的遗憾、他们的执念，都被人脸忠实地记录着，现在全部涌向林默。
如果是三个月前的他，可能会被这海量的信息冲垮神魂。
但现在的林默，已经经历过归墟之眼的记忆燃烧，经历过源初之种的完整觉醒。他学会了如何“承载”而不“沉沦”，如何“接纳”而不“认同”。
他像个旁观者，平静地看着这些记忆流过。
然后，他发现了规律。
每一级台阶对应的，都是一个被“虚”吞噬的世界。而台阶的高度，与那个世界的“美味程度”有关——越是被吞噬得彻底、越是绝望深重的世界，其对应的台阶就越靠近树冠。
林默已经走了九千级台阶。
脚下的人脸，表情已经趋近一致：全都是极致的绝望。这说明，上层的世界在毁灭前，连挣扎的欲望都没有了，只剩下彻底的死寂。
终于，在踏上一万零一级台阶时，变化出现了。
台阶消失了。
林默站在了一片巨大的叶子上。
叶子的脉络清晰可见，每一条脉络都在流淌着暗红色的液体——不是血，是被浓缩的“毁灭欲望”。叶子中央，生长着一颗果实。
那果实的外形像心脏，还在微微跳动。
果实表面透明，能看到内部的情景：一个繁华的世界正在运转，有王朝更迭，有修士飞天，有凡人耕作，一切看起来生机勃勃。
但林默知道，这不过是“虚”制造的幻象。
是食物被消化前的回光返照。
他伸手触碰果实，果实表面荡起涟漪。下一刻，他的意识被拉了进去。
林默站在一片草原上。
阳光和煦，微风拂面，远处能看到炊烟袅袅的村落。一切看起来那么真实，连空气里的青草味都清晰可辨。
“这里是‘青木界’。”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转身，看见一个青衣女子。她约莫二十岁，容貌清丽，腰间挂着一柄木剑，气息只有淬体境。
“你是？”
“我是青木界的世界意志残影。”女子苦笑，“或者说，是这个世界最后一点‘不甘心’的凝聚。再过三个时辰，青木界就会被彻底消化，而我也会消失。”
林默沉默片刻：“你知道自己在果子里？”
“知道。”女子点头，“整个青木界的生灵都知道。但我们别无选择——与其在绝望中等待毁灭，不如活在虚假的美好里，直到最后一刻。”
“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过。”女子指着远方，“看到那片山了吗？三百年前，青木界最强大的三位化神修士联手，想打破果实外壳。结果……”
她没有说下去，但林默明白了。
那三位化神修士，已经成了树上的一片叶子。
“那你找我做什么？”林默问，“我只是个过客。”
“因为你不一样。”女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不是青木界的人，却能进入果实。而且……你身上有‘终结’的气息，却又保留着‘生机’。你是变数，是唯一可能打破这个牢笼的存在。”
林默摇头：“我自身难保。”
“但你会尝试，对吗？”女子笑了，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悲凉，“我读过无数人的记忆，见过无数人的命运。像你这样的人，总会尝试的——哪怕明知道会失败。”
她说对了。
林默确实会尝试。不是为了救青木界——这个世界的毁灭已成定局，连世界意志都放弃了——而是为了验证一件事。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团微弱的黑白光芒。
那是他强行保留的最后一丝平衡之力，被封印在识海深处，此刻释放出来，只有头发丝粗细。
但当这缕光芒出现的瞬间，整个“青木界”开始剧烈震荡！
天空出现裂纹，大地开始崩塌，远处的村落像沙堡般垮塌。那些行走的生灵纷纷停住，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真实的恐惧。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活在幻象里。
“你做了什么？！”女子惊呼。
“我给了他们真实。”林默平静地说，“哪怕真实是毁灭，也比虚假的美好强。”
光芒扩散，所过之处，幻象剥落。
草原变成了腐烂的果肉，村落变成了扭曲的脉络，阳光变成了脉络中流淌的脓血。而那些生灵，他们的身体开始透明化，露出内部的本质——一团团被压缩的灵魂能量，正在被果实缓慢吸收。
哀嚎声四起。
但林默没有停手。他继续催动光芒，直到整个青木界的幻象彻底破碎，露出果实内部的真实模样：
一个巨大的、缓慢蠕动的消化腔。
腔壁上布满了细小的触须，每一根触须都扎进一个灵魂体内，吸取着他们的生命精华。而在消化腔的中央，悬浮着一颗墨绿色的核心——那是青木界的世界本源，已经被污染了大半。
“看到了吗？”林默对女子说，“这就是你们的世界最后的模样。”
女子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她嘶声道，“我宁愿在美好中死去……”
“因为你是世界意志。”林默走到她面前，“哪怕只剩残影，你也有义务记住真实。记住你的世界是怎么毁灭的，记住毁灭者是谁。”
他将手按在女子额头。
那缕黑白光芒注入她的残影，让她暂时稳定下来。
“我现在要去树冠顶端。”林默说，“如果我能成功，青木界的灵魂或许还有转世的机会。如果失败……”
他没有说完，但女子明白了。
“我会记住。”她擦干眼泪，站起身，“无论结果如何，青木界最后的意志，会记住你的名字。”
林默点点头，意识退出果实。
回到那片叶子上时，果实已经发生了变化：表面的透明外壳破碎，露出内部腐烂的真相。果实开始枯萎，从树枝上脱落，坠入下方的虚无。
但在坠落的瞬间，林默看到果实中飞出了无数光点——那是被解放的灵魂，终于可以从无尽的消化中解脱，投入轮回。
虽然晚了三百年，但总比永远困在果实里强。
林默抬头，看向更高处。
接下来的台阶，更难走了。
因为每上一级，都需要“支付”代价。不是燃烧记忆，是承受“绝望”。
第二万级台阶，他看到了一个世界所有生灵同时自杀的景象。
第三万级，他看到母亲吃掉自己的孩子。
第五万级，他看到修士为了长生，将整个宗门炼成丹药。
每一级台阶，都是一场极致的悲剧。而林默必须亲身“体验”这些悲剧，承受其中蕴含的绝望情绪，才能继续向上。
当他走到第九万九千级时，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
终结之种的力量在减弱——它只能维持三天，而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半。体内的黑暗属性开始不稳，被封印的光明之力蠢蠢欲动，想要冲破封印回归平衡。
一旦平衡回归，他就会被腐烂之根排斥，功亏一篑。
“还剩最后九级……”林默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
最后九级台阶，对应的应该是“虚”吞噬的最初几个世界。按照青虚的说法，“虚”是在吞噬第九个世界时彻底失控的，那么最后九级台阶，应该记录着那段历史。
林默踏上了第九万九千零一级。
瞬间，他看到了——
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山洞里，对着一面石壁痴痴地笑。
“虚尘……”林默认出了他。
这是虚尘得到《万噬源经》雏形时的场景。那时的他还很单纯，只是想变强，想保护宗门，想得到师父的认可。
画面流转。
虚尘修为突飞猛进，从杂役弟子成为内门第一，再到真传首席。他吞噬妖兽，吞噬同门，吞噬一切能吞噬的东西。每吞噬一次，他的眼睛就黑一分。
终于，在某一天，他吞噬了自己的师父。
那天他哭了很久，但眼泪是黑色的。
“原来从一开始，就被污染了。”林默喃喃。
虚尘不是自己堕落，是被石壁中的“虚”意志一点点侵蚀。那个想要变强保护宗门的少年，早就死在了第一次吞噬时。
继续向上。
第九万九千零二级：虚尘创立《万噬源经》完整版，开始吞噬小型世界。
第三级：他晋升源主境，改号“噬天尊者”。
第四级：吞噬第三个世界时，他第一次产生“饱腹感”，想要停下，但停不下来了。
第五级：分裂出善尸青虚。
第六级：恶尸失控，化为吞渊。
第七级：本我沉睡。
第八级：青虚偷走石壁碎片，创造《源心守一诀》。
第九级……
林默站在最后一级台阶前，犹豫了。
这一级，应该记录着“虚”彻底失控，开始主动猎食世界的真相。一旦踏上去，他将直面那个存在的完整记忆，承受可能的精神冲击。
但时间不多了。
终结之种只剩下一天寿命，而他现在连“虚”的意识核心都没找到。
“拼了。”
林默咬牙，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瞬间，天旋地转。
他看到的不是记忆，是一个……房间。
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屋，有桌子，有椅子，有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沉睡。
林默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房间悬浮在虚无中，窗外就是那棵腐烂巨树的内部景象——无数世界正在被消化，无数灵魂在哀嚎。
但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诡异。
“你来了。”
床上的人坐起身，转过来。
林默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不，不完全一样。这个人看起来更苍老，眼神更疲惫，头发是全白的，皮肤上布满裂纹，像是随时会破碎的瓷器。
“你是……”林默声音干涩。
“我是‘虚’。”那人说，声音平静，“或者说，是虚尘在彻底失控前，最后保留的一点‘自我’。外面那棵树是我的恶念，青虚是我的善念，而我……是残留的‘本我’。”
他下床，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
茶是黑色的，冒着诡异的气泡。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默没有动：“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解脱。”虚尘——或者说虚的本我——喝了口茶，“我困在这里十万年了，看着自己变成怪物，吞噬一个又一个世界。我想停下，但停不了。恶念已经独立，善念选择了逃避，而我……只是个囚徒。”
“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试过。”虚尘掀开衣袖，露出手腕上密密麻麻的伤痕——那不是物理伤痕，是概念层面的创伤，“但我是‘吞噬’概念的具现化，只要诸天万界还有吞噬行为存在，我就死不了。每一次自杀，只会让我分裂出更多的恶念。”
他放下茶杯，看着林默。
“所以，我需要一个继承者。一个能承载‘吞噬’概念，却又不会像我一样失控的继承者。我找了十万年，测试了一百三十七个人，最后找到了你。”
林默愣住了：“是你选择了我？”
“不是我，是‘实’。”虚尘摇头，“‘实’是我的双胞胎兄弟，他掌握‘创造’概念。当年我们同时诞生，约定好他创造世界，我吞噬旧世界维持循环。但后来我失控了，他为了阻止我，选择沉睡，将‘创造’概念封印在源初之种里，等待一个能平衡两者的人出现。”
“你就是那个人。”
林默消化着这些信息。
所以从一开始，他的命运就被安排好了？得到源初之种，修炼《万噬源经》，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实”和“虚”的博弈？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他问。
“两个选择。”虚尘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杀了我，吞噬我的核心，成为新的‘虚’。那样你能彻底掌控吞噬概念，加上你已有的创造概念，你将超越我和‘实’，成为真正的‘循环主宰’。”
“第二呢？”
“第二，净化我。”虚尘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用你的平衡之力，将我体内的污染清除，让我回归最初的‘吞噬概念’。那样我能重新掌控恶念，停止吞噬，而你……可以离开，过你自己的生活。”
听起来第二个选择更好。
但林默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代价是什么？”他问。
虚尘笑了：“聪明。代价是……你需要献祭你最爱的人。”
“什么？”
“净化需要纯粹的‘爱’作为引子。”虚尘平静地说，“不是普通的爱，是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爱。你需要杀死你最爱的人，用她的血和灵魂作为祭品，才能启动净化仪式。”
林默脑中闪过青璃的脸。
“为什么？”
“因为‘爱’是吞噬的反面。”虚尘说，“吞噬是索取，爱是给予。只有极致的给予，才能平衡极致的索取。这是宇宙最基本的法则之一。”
房间陷入沉默。
许久，林默开口：“如果我不选呢？”
“那三天后，恶念将彻底苏醒。”虚尘看向窗外，“到时候，它会先吞噬大荒——因为你来自那里，它要彻底抹去你存在的痕迹。然后，它会吞噬剩下的所有世界，直到诸天万界化为虚无。”
“而你，将永远困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发生。”
林默握紧了拳头。
他看向虚尘，突然问：“你希望我选哪个？”
虚尘愣住了。
他没想到林默会问这个问题。
许久，他苦笑道：“我希望你选第一个。杀了我，成为新的‘虚’，至少……能给我个痛快。”
“但那样，我会变成下一个你。”
“不会。”虚尘摇头，“你有平衡之力，有‘实’留下的源初之种。你不会像我一样失控，你会成为一个……仁慈的吞噬者。”
“仁慈的吞噬者？”林默笑了，笑容讽刺，“这个词本身就矛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腐烂的巨树。
树上挂着的果实里，无数生灵还在虚假的美好中生活。他们不知道，三天后这一切都将结束。
“如果我两个都不选呢？”林默轻声说。
“那你就得找到第三条路。”虚尘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一条我和‘实’都没想过的路。但我要提醒你，十万年来，一百三十七个人，没有人成功过。”
林默转头看他。
“那就让我做第一百三十八个成功的人。”
话音落下，他纵身跳出窗外！
不是坠落，是主动投向那棵腐烂的巨树！
虚尘站在窗边，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祝你好运。”他轻声说，“我的……继承者。”
而此刻，林默已经落在了巨树的树干上。
他双手按在粗糙的树皮上，感受着其中流淌的、近乎无穷的黑暗能量。
终结之种只剩下一天了。
他必须在一天内，找到第三条路。
否则，一切都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