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李焘坐于主位,客情三位天使。饭菜并不丰盛,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但辛弃疾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哪里还管得那些,低头猛吃起来。
“贵公子李垕为何不坐?”陆游见李垕侍立一侧,开口问道。
“犬子没有官身,与天使同桌不合礼制!”李焘淡淡道。
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辛弃疾极为别扭,因此埋头吃东西,全不言语。
“官家特点贵公子,邀请去京!因此不算坏了礼制!”陆游还有些耐性。
“既如此,仲信,你便入座吧!”
听到仲信两字,辛弃疾抬起吃东西的脑袋,奇怪道:“李垕公子难道不是长子么?”
李焘终于脸色黯淡了几分:“长子李谦早丧,不能……”
陆游捅了一下辛弃疾,赔笑道:“李垕公子才华绝世,李御史有福啊!”
李焘暗抹了一把眼角:“下官还不曾回京赴任,不可称御史!”
辛弃疾见他这般不开心的时候还如此在意礼制,又埋下头去猛吃饭。
“李大人,我又一事不明,不敢请教!”陆游有个问题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
“天使请讲便是!”李焘情绪恢复了一些。
“在下曾闻,李文会李大人是您以前的上官,前几日见时,似乎对您略有微词,却不知为何!”
这般直接提问,陆游做好了惹怒李焘的打算,只是李焘这个性子,应该不至于做得太过。
不想李焘只是“哦”了一声,丝毫没有发怒的意思,想了想才道:“其实我与李大人并无嫌隙!”
辛弃疾停下吃饭的动作,等着他的后续。
良久,李焘再没说话!
我为什么要对这个人还抱着期待!辛弃疾暗暗道。
“我父亲不愿意言及别人的是非!”李垕说话了:“老李相公贬官后曾经路过双流,我父亲作为老李相公以前的下属,自然要接待一番,只是我父亲向来有公无私!”
说到此处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李焘并没有什么表示。辛弃疾却连连点头。
“于是老李相公认为我父亲有心保持距离,以获得秦桧的好感!”李垕的言语中对比并没有感慨抑或是惋惜之类的情绪。
“那为何不与老李相公解释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辛弃疾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我父亲觉得没必要,老李相公又是个极倔强的,若去解释,他反倒以为我父亲首鼠两端!”李垕依然云淡风轻!
辛弃疾与陆游都觉得这俩人有些孩子气,但又不好明言。这以后去了临安,可有的斗了!
赵眘对这个李垕推崇备至,但接触下来李焘此人颇有些迂腐,对李垕的期待便下降了不少。
心中存了考校之心,问道:“不知李公子对老李相公这个人怎么看!”
晚生后辈,对于前辈总是心怀敬意,即便并不熟悉,也大多用些溢美之词,对于李文会这种前宰相就更是如此,谁愿意没事去得罪这么一个人!陆游想看到李逅面对李文会与李涛的矛盾时他的看法,大约能看出此人的处事方式。
“老李相公名大于实!”第一句话就让埋头啃鸡腿的辛弃疾抬起了头!这小子这么够胆的吗?
“虽然老李相公没说,但其实他一直是效法包龙图的。他以为做到了,他弹劾了主和派,弹劾了主战派,弹劾了无能之辈!但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把每个阵营都弹劾了一些,以证明他的公正无私!实际上,他是为了弹劾而弹劾!包龙图弹劾的是该弹劾的事,而老李相公弹劾的是每个阵营中攫取出来的不良官员!”
这段话很绕,但在座的都是聪明人,都听懂了,而后陷入了久久沉思!
“总的来说,老李相公依然是个好官,只是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而已!”
辛弃疾停箸而思,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固有思维中,只有善恶而已,包龙图与老李相公的宦海沉浮在他看来实在看不出差别!
在美芹十论中也有涉及官员委任的部分,但还在亲贤臣远小人的阶段,李逅所言每个个体官员中某些可取的行为这么细致入微的问题,辛弃疾尚未考虑过,李垕的观点给十六岁的辛弃疾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但仍然比不上下一句话造成的震撼大!
“我父亲不愿去与老李相公解释其中的误会,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偏执呢!”
刚喝了一口汤的辛弃疾有些口干舌燥,这在千余年来一直受到孝为先教育的中国属实难以想象。莫说他们这些读过书的汉人,旁边的萧汉都张大了嘴巴,不知如何言语。
“其实以我父亲的学识,比老李相公相差甚远,即便以晚辈后进学习的态度去求教老李相公,也未尝不可,何必囿于世俗礼法而裹足不前!国家法度在行更在心!”
三人齐齐看向李焘,只觉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即将上演。
李焘却点了点头:“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的能为也就如此,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尚可。若要高居庙堂,非是大宋之福!”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着实不一般啊!
相劝进了一杯酒,李焘道:“其实仲信所言正是,我去临安并非一个上选,不如上奏官家,留在此处做一个地方官长,造福一方百姓!”
陆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李焘很是纳闷:“天使又点头又摇头却是何意?”
陆游微微一笑:“我点头是说李大人不去庙堂争斗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摇头是说李大人做地方官长更是屈才了!”
李焘闻言更是不解其意,拱手问道:“敢请教!”
“学问向来是我大宋简拔人才的标准,但实际上也非唯一的标准。秦桧的学问也是冠绝天下,但于百姓来说,又有何意。李大人的学问我不曾见识,不好置评,但李大人的眼界我倒是得见一二,依我看,国子祭酒的差事更适合李大人!”
李焘连连摇手:“天使这是开玩笑吧,国子祭酒乃是管理太学之人,当是名满天下的学问泰斗才是,我这半吊子学问,在太学当个学子都未必能进上舍,这如何敢当!”
陆游笑了笑,反问李垕:“仲信怎么看?”
李垕皱眉思索半晌,忽地豁然开朗:“天使说得有理,学问这种事,太学自有教授。国子祭酒自然需要的是眼界高远的长者担任,听得见意见,能为太学指引方向,于学问一道反倒没有十分苛刻的要求。以往大宋用学问泰斗来做国子祭酒,又何尝不是一种偏执!只是如此一来,只怕是太学的教授学子们颇有些不服!”
陆游一扬手:“不必忧虑,只要能不拘一格为朝廷简拔人才,用不了多久,自然大多数人便服了,至于让所有人服,官家也做不到,倒也不必苛求!”
李垕心中一惊,自己并非心高气傲之人,但从小到大也几人能让自己高看的。此人年纪与自己相仿,学识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李焘则不同,心中反倒有些不快,沉声问道:“天使现居何职,下官年迈,不记得了!”
陆游拱手为礼:“不敢,下官居鸿胪寺左丞!”
“既如此,天使如何保举我去做国子祭酒!”李焘言语很是平淡,但其中的责怪之意谁都听得出来!你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左丞,又非吏部官员,怎么就狗拿耗子,去掺和官员任命的事情。
李垕以手加额,人来此都是说的好话,你再有意见也不好当面拆台吧!
辛弃疾口中鸡腿尚未吞下,呛地直咳嗽,这李大人这般说话,难怪和老李相公关系不好!
“李大人说的是,小子是有些僭越了!”陆游话锋一转:“只是举贤任能,在吏部乃属本职,即便并非吏部官员,当差吃皇粮,也要对得起身上的官服!”
陆游所言乃是责任与义务之别,这在宋代尚未形成准确的定义,但有识之士早已深解其意,而在座众人,自然都懂得!
李焘神色缓和了一些:“虽是如此说,但天使还是小心为上,若是被奸恶之人听了去,只怕未必讨得了好!”
辛弃疾这才明白李焘是为了陆游好,怕他在官场不够谨慎,着了别人道。只是你一番好意,说得似乎要跟人吵架一般到底为哪般!
陆游微微一笑:“多谢李大人教诲,下官记下了!”
李焘见陆游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笑脸相迎,心中大为高兴,笑呵呵道:“吃菜,吃菜,等会凉了!”
这下反倒让三人齐齐愣住了,自打他们上知县府衙,还从不见这位李知县笑过!
宣读圣旨升官的时候都没有,陆游说要举荐他的时候没有,此时反而笑了,当真是莫名其妙!
只有李垕神色自若,淡定用膳!
李焘乃是此次西行的最后一站,本来陆游准备与他们同赴临安。
但陆游还是决定借口官家等着回复,匆匆自行先一步回了临安,即便李焘依然释放了足够的善意!
就是九节狼的处置让陆游好生头疼,婉儿显然不喜欢这只九节狼。辛弃疾与萧汉后续路途艰难,自然也不合适带着。欲要付与李垕好生照看,又有些舍不得,更兼九节狼甚是喜爱婉儿散发出的“善意”,寸步不愿离开,实在无法,陆游只好还是带着两小只上路。
至于辛弃疾与萧汉,则要正式踏上他们的征途,一路向北,去夏国与西辽!也就是之前与老李相公所说的解决办法,联夏辽抗金!拖延金国进攻时间的法子!
而去西夏之前,辛弃疾很想去拜会一下吴璘。大宋南渡之后,奉了中兴四将,曰岳飞、曰韩世忠、曰张俊、曰刘光世,但是其中张俊爱财无度,毫无底线,刘光世号称逃跑将军!真正能在战功上紧随岳韩之后的,乃是吴玠吴璘两兄弟。
富平之战后与吴玠吴璘收拢散兵,扼守和尚原,并在次年的和尚原之战中先破金将没立、乌鲁、折合等,又大破金帅完颜宗弼所部重兵,获空前胜利。此后,在饶风关、仙人关一带与金军对垒十年,并策应岳飞北伐。金人横扫天下,在俩兄弟手上从未讨得好处,此后再不敢涉足川陕一线,也使得大宋与西夏的连接从未中断,榷场常开。
现下吴玠早已作古,吴璘正在利州西路的治所兴州府,以太尉之高位,镇守大宋西陲,可见大宋对这块地方的看重,不论是西去吐蕃,抑或是北上西夏,都要从此过,此处不宁,大宋则只能孤军奋战!
此去兴庆府,山多路险,辛弃疾与萧汉时而骑马,时而牵马步行,遇到险处,甚至要推着马前行。萧汉曾两次提议弃马而行,到兴州府再找吴太尉借两匹马便是,都被辛弃疾摇头拒绝了。
行了一日过绵州,进入了隆庆府地界,又过了梓潼,将近午时,到了一个叫做普城的地方。
辛弃疾萧汉外加仲谋,三个汉子都是极能吃的主,此刻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若不是三者都极挑剔,恨不能将两侧的树叶啃来吃!
又行片刻,看到一条老狗伏于路边。辛弃疾大喜:“萧兄,你瞧,有吃的了!”
萧汉打眼看了看,这条狗懒洋洋地躺在路边晒太阳,眼皮耷拉着,见到有人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显见是条家犬。
“这不好吧!这条狗有主,不好吃它!”萧汉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纠结道。
“谁让你吃它了!既是家犬,附近必有人家,咱们去讨点吃食啊。”
萧汉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而后嘬嘴长啸,好似狼嚎!
那狗吃一激灵,跳将起来,朝着两人狂吠不止!
不多时,一个孩子施施然走了出来,见到两人,忙去安抚那狗:“苍狗,莫怕,他们不是坏人!”那狗听到小主人的话,便安静地趴在脚边。
“不知两位先生从何而来,要往哪里去!”小孩长揖一礼道。看着只有十岁上下,居然颇有一些仙风道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