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羊城，空气里早已弥漫开潮湿的热意和躁动的喧嚣。流花展馆巨大的穹顶下，人潮如同沸腾的洪水，裹挟着各种语言、汗味和急于成交的渴望，汹涌奔腾。国营大厂的展位气势恢宏，彩旗招展，穿着统一工装、面带程式化微笑的讲解员，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重复着千篇一律的产品介绍。空气里混杂着新印宣传品的油墨味、皮革味和若有似无的樟脑丸气息。
“晚风服饰”的展位被挤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紧挨着一家搪瓷脸盆厂。比起周围那些挂着大幅领导人视察照片、陈列着笨重机器或堆积如山的传统纺织品的展位，这里显得过于“单薄”和“另类”。几根简单的金属杆撑起背景板，上面是手绘的、色彩明快的服装设计草图，而非实物。苏晚月站在展位前，手心微微沁出薄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打量目光——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几个路过的大厂代表甚至嗤笑着指指点点：“搞什么名堂？卖画儿呢？”
周文斌的身影在不远处人流中一闪而过，西装革履，油头梳得一丝不苟。他正陪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商，对着“晚风”的展位方向，笑着摇了摇头，摊了摊手，做出一个“不值一提”的遗憾表情。那外商也跟着耸了耸肩，目光毫不停留地移开。
苏晚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迅速被一股更强的倔强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噪音，转头看向身后临时用帘子隔出的简易后台。张姐正手忙脚乱地帮最后一位姑娘整理着腰带，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稳住，都稳住，别慌，就跟咱们排练时一样…”
突然，展馆顶棚的高音喇叭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随即是广播员字正腔圆的通知：“各位来宾，各位客商，十分钟后，中心表演台将进行苏联纺织机械展示…”
就是现在！苏晚月与张姐交换了一个眼神。
“行动！”苏晚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后台帘子猛地被掀开！
没有音乐，只有高跟鞋鞋跟清脆、整齐地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瞬间刺破了展馆一角的嘈杂！
八个姑娘，清一色高挑身材，她们没有穿着这个时代常见的灰蓝绿，也没有像那些国营厂模特一样穿着过于隆重却显呆板的“迎宾服”。她们身上，是“晚风”设计的最新系列——
并非苏晚月最初设想的、直接照搬记忆里那些过于前卫的款式。经过与张姐和姑娘们日夜赶工和反复推敲，最终成型的服装，巧妙地在这个时代的接受度和超前审美之间找到了那个惊险的平衡点：
改良后的连衣裙，收紧了腰线，却保留了及膝的、略带A字的端庄裙摆，采用的不再是沉闷的纯色，而是大胆使用了饱和度极高的宝蓝、正红，或是飘逸的白色与藏青色扎染印花，领口处别出心裁地镶嵌着一圈同色系的软纱，既显活泼又不失优雅。挺拔的垫肩设计，强调着女性的力量感，而非柔弱。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几套裤装：并非紧绷的牛仔裤，而是采用垂坠感极佳的的确良混纺面料，剪裁出线条流畅的高腰微喇长裤，搭配着简洁的纯色真丝衬衫，衬衫下摆利落地塞进裤腰，一条造型别致的金属扣腰带勾勒出干练的曲线。姑娘们迈着经过紧急训练的、略显青涩却极力保持稳定的台步，昂首挺胸，眼神明亮，脸上带着这个时代女性极少在公共场合展露的、自信的、略带挑战意味的微笑。
她们就像八道突然劈入灰调画布的绚丽闪电！
所过之处，汹涌的人潮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喧哗声、讨价还价声、机器演示声…骤然停滞。
搪瓷厂正在吹嘘自己产品质量的老师傅张着嘴，忘了下半句话；旁边农机展位挥舞着说明书的小伙子，手臂僵在半空；那些原本面带矜持傲慢、走过“晚风”展位目不斜视的外商，猛地停下脚步，惊愕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蓝绿色的瞳孔里瞬间爆发出惊艳的光芒。
“oh! my God!” 一个卷发的外国女人最先惊呼出声，手里的相机下意识地举了起来，闪光灯噼啪亮起。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咔嚓！咔嚓！咔嚓！
越来越多的相机镜头对准了这支突然出现的队伍。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盖过了顶棚的灯光。人群像被磁石吸引般，哗啦一下围拢过来，形成一堵厚厚的人墙。惊叹声、议论声、快门的咔嚓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将“晚风”展位彻底推向了整个春交会的焦点！
“这是什么服装？”
“哪个厂的？晚风？没听说过！”
“太漂亮了！这裤子还能这样穿？”
“那个领子的设计！绝了！”
苏晚月站在人群外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看着那些惊艳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那些疯狂闪烁的镁光灯，看着她的姑娘们在最初的紧张后，越发显得从容甚至闪耀，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酸涩又滚烫的液体滑落。
周文斌脸上的笑容早已僵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惊愕和阴沉。他身边的那个金发外商，早已挤进了人群最前面，正拿着笔记本，急切地向带队展示的张姐询问着什么，眼神狂热。
突然，人群外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穿着工商行政制服的人，面色严肃地拨开人群，径直朝着被围在中心的模特们走来。为首的一人亮了一下证件，声音冷硬：“我们是大会风纪组的！谁让你们在这里搞这种资产阶级自由化表演的？立刻停下！接受检查！”
气氛瞬间从沸点跌至冰点！
张姐和姑娘们的脸色唰地白了，脚步顿时慌乱。围观的人群也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空气中刚刚燃起的热情被瞬间冻结。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手脚冰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就在她大脑飞速旋转，思考对策的瞬间，一个沉稳、略带口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压过了现场的混乱：“风纪组的同志，请稍等。”人群分开，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身边跟着的秘书，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苏晚月认得他，是广交会组委会的一位副主任，姓钱。开幕前陆行野曾带她简短拜访过，当时只是礼节性的寒暄。陆行野并未多言，只说是“一位老朋友”。
钱主任走到风纪组人员面前，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他从秘书手中接过文件夹打开，指着一份文件：“同志们，搞错了。‘晚风服饰’的这场展示活动，是经过组委会特批的‘服装改革与出口创新试点展示’，旨在向国际客商展示我国改革开放后轻工业产品的多样性和新风貌，文件上周就已经批了。看，公章在这里。”
他手指点着那份红头文件末尾鲜红的印章，语气平和却带着绝对的权威：“是我们工作衔接不到位，给同志们造成误会了。”
风纪组的几个人凑过去仔细看了文件，脸上的严肃瞬间化为尴尬和几分惶恐，连忙道歉：“对不起，钱主任，是我们没搞清楚情况，打扰了，打扰了…” 说着，迅速退出了人群。
钱主任合上文件夹，目光赞许地扫过那些惊魂未定却依旧努力保持站姿的姑娘们，对苏晚月微微颔首示意，便带着秘书转身离开了，仿佛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危机解除得如此迅速而突兀。
苏晚月站在原地，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她看着钱主任离去的背影，猛然想起陆行野今早临出门前，将那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军装外套穿上时，似乎随口提过一句：“今天要去见一位老战友，他正好在广交会组委会帮忙。”
原来，他说的“帮忙”，是这个意思。他不是直接插手，而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为她扫清了她可能遇到、却无法凭一己之力解决的、规则之外的障碍。如同上一次阁楼火光中的庇护，无声，却坚实如山。
就在这时，那个最初惊呼的外国女人，以及另外几位明显被服装吸引的外商，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到了苏晚月面前，眼神热烈，手中挥舞着名片和订单簿，各种口音的英语混杂着生硬的中文，瞬间将苏晚月包围：
“miss Lin! Your design! Amazing!”
“报价单！我现在就要！”
“独家代理权！我们可以谈！”
镁光灯再次聚焦，这一次，对准的是被客商们团团围住、开始用流利英语从容应对的苏晚月。
人群外，周文斌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被簇拥在中心的苏晚月，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转身，粗暴地推开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扎进展馆拥挤的人流，消失不见。
而更远处，展馆二楼的环形走廊阴影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凭栏而立。陆行野军装的外套搭在臂弯，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喉结下方。他沉默地注视着楼下那个被闪光灯和客商包围的、纤细却脊背挺得笔直的身影，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微微闪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
他没有下去，只是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楼下的喧嚣渐渐成为展馆宏大背景音的一部分，才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身后走廊的阴影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楼下，苏晚月签下了“晚风”的第一张外贸订单，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食叶，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开始。羊城湿热的风穿过巨大的展馆，带来远处珠江潮湿的水汽，也吹动了“晚风”展板上那些色彩明快的设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