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招待所老旧的玻璃窗，发出簌簌的轻响。房间里却热得像个蒸笼，暖气片烫得能烙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精味、烤肉的焦香，以及一种属于异域的、浓重体味和廉价香水混合的奇特气味。
长条桌面上杯盘狼藉，伏特加的空瓶子东倒西歪，像激战后倒下的士兵。肥腻的烤羊腿只剩下骨架，红菜汤凝固在盆底，散落的黑列巴碎屑如同战场上的残骸。几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苏联专家正拍着桌子，用俄语高声唱着旋律粗犷又带着几分悲凉的歌谣，歌声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下落。
苏晚月坐在陆行野身边，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却在桌下微微蜷紧。她面前的酒杯还是满的，透明的液体像一团冰冷的火焰，她一口也咽不下去。胃里因为那不习惯的油腻气味和紧张感而隐隐翻搅。
外汇额度。引进自动裁床的关键。他们磨破了嘴皮子，对方负责人伊万诺夫却始终打着哈哈，那双藏在浓密眉毛下的蓝眼睛，像贝加尔湖的冰层，看似透亮，实则深不见底，无法撼动。谈判陷入了僵局，所有的条款、所有的利弊分析，似乎都在这酒精和歌声的泥沼里沉没了。她甚至看到随行的一个年轻技术员，已经忍不住冲出去吐了两次。
她偷偷侧过脸，看向身旁的陆行野。他军装的风纪扣依旧扣得一丝不苟，坐姿笔挺，但脸上也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潮，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他从容地应付着又一波劝酒，举杯，示意，然后在那帮俄国人仰头灌下的瞬间，手腕极其自然地向后一倾，大半杯透明的液体便泼洒在了身后暖气片滋啦作响的白雾里，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抱着一个老旧手风琴的苏联老专家安德烈，被伊万诺夫大笑着推了起来。“安德烈！我的老鹰！来点真正的音乐！让这些中国朋友感受一下西伯利亚的热情！”
安德烈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和酒精侵蚀的痕迹，眼神有些浑浊，却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忧郁。他踉跄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熟练地套上了手风琴。风箱缓缓拉开，一段低沉、忧郁、仿佛带着无尽旷野风雪和思念的旋律，流泻而出。是《喀秋莎》，却比他那些同胞们吼唱的版本慢了太多，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浸满了伏特加和乡愁，沉重得让人心头发酸。
喧闹的歌声渐渐低了下去，有人开始跟着哼唱，眼神飘向了远方。伊万诺夫也安静了下来，端着酒杯，目光有些怔忡。
就在这片被乡愁笼罩的、略显伤感的氛围里，陆行野忽然放下了酒杯。他站起身，动作沉稳，走向那位老安德烈。
苏晚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做什么？在这种时候，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都可能让本就微妙的局面彻底失控。她看到伊万诺夫也投来了略带诧异和审视的目光。
陆行野走到安德烈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伸出手，指向那架老旧的手风琴。他的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命令，只有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怀念和请求。
安德烈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伊万诺夫，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气场沉静却不容拒绝的中国军官，最终还是慢慢地将手风琴从肩上卸下，递了过去。
陆行野接过手风琴。那笨重的乐器在他宽厚的怀抱里，似乎变得服帖起来。他调整了一下背带，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酝酿。
下一秒，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上了琴键，风箱猛地拉开！
激昂、嘹亮、带着一往无前的冲锋号角般的旋律，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骤然炸响在整个房间！
是《红军最强大》！
但他演奏的版本，远比那些苏联专家们刚才哼唱的更加铿锵，更加充满力量，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砸在钢铁上，迸发出火星。那旋律里没有忧郁，没有乡愁，只有纯粹的、燃烧的、属于理想和热血的时代最强音！风箱在他手中收放自如，时而如雷霆滚动，时而如战马奔腾。
所有人都惊呆了。伊万诺夫手里的酒杯停在了半空，嘴巴微微张开。那几个醉醺醺唱歌的专家也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醉意被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所取代。他们看着那个中国军官，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看着他沉浸在那熟悉而激昂的旋律中，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苏晚月屏住了呼吸，心脏随着那强有力的节奏剧烈地跳动着。她看着陆行野，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灵活跳动在琴键上的手指。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冷峻沉默、只会用行动护着她的军人丈夫，他身上仿佛迸发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灼热的光芒。那光芒来自于一种超越国界和语言的、深植于一代人精神深处的共鸣。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利剑收鞘，干脆利落。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极致的寂静。落针可闻。
随即——
“乌拉！！！”
伊万诺夫第一个爆发出巨大的吼声，他猛地扔掉酒杯，玻璃碎裂声清脆刺耳。他冲上来，巨大的熊掌狠狠拍在陆行野的肩膀上，激动得脸色通红，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夹杂着俄语大喊：“好！太好了！同志！兄弟！你懂！你懂我们的灵魂！”
其他苏联专家也全都围了上来，激动地拍打着陆行野，大声地用俄语说着什么，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认同和亲近。那是一种超越了利益算计、最直接的情感冲击和共鸣。
安德烈站在一旁，看着陆行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然闪烁起了泪光。他走上前，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向陆行野伸出了大拇指，用力地点了点头。
混乱和喧闹中，陆行野轻轻将手风琴递还给安德烈。伊万诺夫却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喷着浓重的酒气，将他按回座位上，亲自抓过酒瓶，倒了满满两大杯伏特加，塞给陆行野一杯。
“为了音乐！为了钢铁！为了共同的记忆！干杯，我的兄弟！” 伊万诺夫吼着，自己率先一饮而尽。
陆行野看着那杯几乎要溢出来的透明液体，眼神微凝。这一次，他没有再泼向暖气片。
苏晚月的心猛地揪紧。
只见他端起酒杯，没有任何犹豫，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将那满满一大杯烈酒，一口气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他的脸颊瞬间泛起更深的红潮，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但他放下酒杯时，眼神依旧稳如磐石，只是眼底迅速弥漫开一层浓重的、被酒精催化的血丝。
“好！！” 苏联人们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伊万诺夫彻底放下了所有戒备，他大笑着，猛地从自己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又一把抓过桌面上那张被油渍和酒水浸染了一角的、皱巴巴的技术引进意向书，翻到最后一页。
他甚至没有再看上面的条款，直接在那份象征着僵局和困难的合同末尾，“唰唰”地签上了自己龙飞凤舞的大名！
“给你！我的朋友！” 他把签好字的合同拍在陆行野面前，又用力抱住他，在他耳边用俄语激动地说了句什么。
陆行野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带着伏特加浓烈气味的合同，指尖因为酒精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转过头，看向苏晚月。
隔着弥漫的酒气和喧闹的人群，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锐利被一种罕见的、带着醉意的柔软和亮光所取代。那亮光里，有达成目标的如释重负，有对她此刻惊愕表情的细微安抚，还有一丝深藏的、只有她能读懂的——“我做到了”。
苏晚月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刚才奏出激昂乐章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得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她看着他被酒精染红的脸颊，看着他眼底的血丝，看着他手里那份几乎是用一场豪赌和一曲灵魂演奏换来的、沾着油渍酒渍却重若千钧的合同…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猛烈地扑打着窗户。
而在这个充满异国酒气、音乐余韵和男人间粗犷情谊的燥热房间里，那份合同，正静静地躺在桌面上，钢笔的墨迹尚未干透。手风琴被随意地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风箱微微敞开，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这场超越语言和常规谈判的、钢铁与音符交织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