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冰层似乎因雨夜撑伞而薄了一分，但底下的暗流依旧汹涌。娘家，始终是苏晚月心头沉甸甸的石头。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带着山雨欲来的窒闷。苏晚月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链条哐啷哐啷地敲打着挡泥板，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跳。车把手上挂着的网兜里，装着两斤供销社凭票买的富强粉，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五花肉——这是她省下倒腾几块电子表的利润，咬牙买的。娘家在邻县的红星公社苏家沟，离县城二十多里地，多是坑洼的土路。她蹬得双腿发酸，汗水浸湿了的确良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不是为了别的，是前天托人捎来的口信，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爹的腿伤犯了，疼得下不了炕，娘急得嘴角起燎泡，家里欠着赤脚医生王麻子三百块药钱，债主堵着门催，再还不上，就要拿家里那头半大的猪崽抵债了。
三百块！在这个学徒工月工资才十几块的年头，这是笔能压垮一个贫瘠农家的巨债。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涌上来——爹那条在公社修水库时被石头砸断、没得到及时治疗的左腿，每逢阴雨天就钻心地疼；娘低声下气求人借钱时佝偻的背；还有最后为了给她凑那点可怜的嫁妆，家里连过冬的口粮都卖了一半……酸楚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重活一世，她拼命倒腾，想改变命运，可娘家这道沉重的枷锁，依然如影随形。
刚拐进苏家沟那条熟悉的、满是鸡屎和柴草屑的土路，就听见自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里传来尖利的吵嚷声，刺破了雨后乡村的沉闷。
“苏老蔫！别给脸不要脸！白纸黑字按的手印，还想赖账不成？今天这猪，老子牵定了！” 是王麻子那破锣嗓子，带着蛮横的得意。
接着是娘带着哭腔的哀求：“王大夫，再宽限两天，就两天！娃他爹这腿…离不了药啊…猪崽还小，牵走了，家里…家里可咋活啊…” 声音里透着走投无路的绝望。
“宽限？老子宽限你们多少次了？拿钱！要么拿猪！少废话！” 王麻子不耐烦地吼着，似乎还伴随着推搡和猪崽惊恐的尖叫。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她把自行车往土墙边一靠，也顾不上锁，拔腿就冲进了自家那光线昏暗、弥漫着草药味和猪圈臊气的小院。
院子里一片狼藉。爹苏老蔫拄着根烧火棍，脸色蜡黄地靠在堂屋门框上，那条伤腿虚点着地，额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娘王秀英死死挡在猪圈门口，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泪痕和一道被指甲刮破的红痕。王麻子带来的两个本家侄子，一个正粗暴地推搡着王秀英，另一个已经解开了猪圈那扇破木栅栏门的绳子，伸手就去抓里面那只吓得嗷嗷直叫、四处乱窜的黑毛猪崽。
“住手！” 苏晚月厉喝一声，几步冲到猪圈前，一把推开那个正拉扯她娘的男人，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只护崽的母豹子，挡在了猪圈门前。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冰冷地刺向叼着劣质纸烟、一脸横肉的王麻子。
“王大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苏晚月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可趁人之危，强抢活物，这跟旧社会的地主老财逼租子有什么两样？三百块，我认！给我三天时间，连本带利一分不少还你！今天你敢动这猪一下，我苏晚月拼着坐牢，也去公社告你个强抢民财！”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把院子里的人都震住了。王麻子没想到这个平时看着文文静静、在城里嫁了人的苏家闺女，发起狠来眼神这么瘆人。他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苏晚月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和那双沾满泥点的旧布鞋，嗤笑一声：“哟呵？口气不小！三天？你拿什么还？就凭你倒腾那点针头线脑？还是指望你那个一年半载见不着人影的军官男人？” 他语气里的轻蔑和挑衅毫不掩饰。
“这个不用你管！” 苏晚月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那里藏着卷好的十块钱，是她这趟带回来应急的，杯水车薪，但此刻是她唯一的底气。“三天后，要么拿钱，要么你再来牵猪！现在，带着你的人，滚出我家院子！” 她指着院门，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空气凝固了。王麻子盯着苏晚月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决绝的眼睛，又看看她身后一脸病容、却强撑着怒视他的苏老蔫，还有那个豁出去护着猪圈的王秀英。他掂量着，真闹到公社去，自己放高利贷的事也不光彩，何况这苏家闺女嫁的是个军官，虽然看着不咋管她，但真要撕破脸……他吐掉嘴里的烟屁股，用脚狠狠碾灭，阴恻恻地笑了：“行！苏晚月，你有种！三天！就给你三天！三天后老子见不到钱……” 他恶狠狠地指了指猪圈里瑟瑟发抖的小猪，“它就是老子的下酒菜！我们走！” 他一挥手，带着两个侄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院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紧绷的弦骤然松开，王秀英腿一软，顺着猪圈门框滑坐到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苏老蔫重重叹了口气，拄着棍子挪过来，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想拍拍女儿的肩，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担忧：“晚啊…是爹娘拖累你了…三百块啊…三天…你上哪儿弄去…”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眶的酸涩和喉咙的哽咽。她弯腰扶起母亲，声音放柔了些：“娘，别哭了，没事，我有办法。” 她把网兜里的富强粉和肉塞到王秀英手里，“先给爹熬点肉汤补补。” 她没说这“办法”是什么，心里其实也像压了块巨石。三天，三百块，在这个年代，对毫无根基的她来说，几乎是座大山。倒卖？时间太紧，风险太大。找陆行野？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她重生回来是为了远离他，是为了靠自己活下去，不是为了向他摇尾乞怜！何况，他凭什么帮她？那个冷面冷心的男人，连自己的“私生子”小宝都能带回来养，又怎么会管她娘家的死活？
“娘，爹上次看腿的药方还在吗？王麻子开的？” 苏晚月岔开话题，不想让爹娘继续沉浸在绝望里。
“在…在炕头柜子里压着呢…” 王秀英抹着眼泪，抽噎着说。
苏晚月转身进了低矮昏暗的堂屋兼爹娘的卧室。土炕上铺着打了补丁的粗布单子，散发着陈旧的尘土和药味混合的气息。她走到那个掉漆的木头炕柜前，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抽屉。里面塞满了杂七杂八的旧物：几枚磨得发亮的毛主席像章、几团旧毛线、一个断了齿的木梳……她翻找着，手指触到一个用旧报纸小心包着的硬物。她以为是药方，抽出来打开一看，却愣住了。
不是药方。
那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纸质很新，带着一种机关单位才有的挺括感。上面是几行力透纸背、筋骨分明的钢笔字：
今收到陆行野同志现金人民币叁佰元整（￥300.00），用于清偿苏老蔫同志所欠王富贵（王麻子）医药债务。
此据。
收款人：王富贵（手印）
代笔人：红星公社文书 张为民
日期：一九八三年 x 月 x 日
下面赫然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债务已清，原借据作废。”
日期…就是前天！正是娘家托人捎口信来的那天！
苏晚月捏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收据，指尖冰凉，脑子里一片轰鸣，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陆行野？怎么会是他？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替她家还了债？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堤坝。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窥破窘迫的难堪，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他不是对她漠不关心吗？他不是只在乎那个“私生子”小宝吗？他怎么会…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件事？甚至没有告诉她一个字！
“月月？找到药方没？” 王秀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疑惑。
苏晚月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将那张收据紧紧攥在手心，藏进了裤兜深处，冰凉的纸张贴着皮肤，却像烙铁一样烫。她胡乱在抽屉里翻了一下，找出那张皱巴巴的药方，声音有些发飘：“找…找到了，娘。”
她拿着药方走出屋门，强作镇定地递给母亲，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外那条泥泞的土路。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下，雨丝已经开始飘落，细密而冰冷。
那个男人…他此刻在哪里？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是面无表情的例行公事，还是…带着别的什么心思？苏晚月的心乱成一团麻，第一次，那个冷峻沉默的身影，在她坚冰般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连她自己都无法忽视的、细微的裂缝。裤兜里那张收据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压过了她一直藏在腰间那把剪刀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