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田文政变夺权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间在联军大营内炸开。帐内诸将,无论是齐将田朌,还是魏将晋鄙,亦或是楚、韩等国之将,皆面露惊疑,交头接耳,方才商讨攻城方略的热烈气氛荡然无存。
齐国内部生变,纵约长易主,这合纵联盟还如何维系?数十万大军陈兵咸阳城下,难道要就此无功而返,甚至内部先起龃龉?
“肃静!”姬延一声低喝,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帐内的嘈杂。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他身上。
姬延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慌,甚至没有过多的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此事的发生。他没有立刻评价田文的行为,而是将目光投向那来自临淄、惊魂未定的使者。
“孟尝君掌控临淄后,可曾对外颁布诏令?对联军,对寡人,可有只言片语传来?”姬延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使者伏地,颤声道:“回……回陛下,孟尝君……不,田文掌控宫禁后,立即宣布齐王‘静养’,由他‘暂摄国政’。对外……对外尚未有明确诏令,但……但小人离城时,听闻其门下食客四处活动,似在联络……联络各国使者,尤其是……是秦使……”
“秦使?”田朌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若孟尝君在此刻与秦国勾结,那前线这数十万齐军将士该当如何?岂不是顷刻间便成孤军,甚至有腹背受敌之险?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连晋鄙等别国将领也面露忧色,齐军若生变,联军实力大损,攻秦之事顿成泡影。
“果然如此。”姬延却轻轻吐出四个字,嘴角甚至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弧度。
众将皆愕然看向他。
“陛下……早已料到?”淳于髡若有所思。
“非是料到田文会此时动手,而是料到,若齐国内部有变,最可能的方向便是如此。”姬延缓缓起身,走到巨大的山川舆图前,目光扫过临淄,扫过咸阳,扫过整个中原版图。“田文其人,野心勃勃,善于审时度势。此前他助朕稳住齐王,是因合纵有利可图,且能压制公玉丹。如今,联军兵临咸阳,暴秦覆灭在即,巨大的胜利果实就在眼前,他岂会甘心只做一个辅政之臣?更何况,张仪岂会不趁机对他许以重利?”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诸位,莫非以为,张仪之前离间齐王,散布流言,甚至可能引匈奴搅局,都只是被动应付吗?不!他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制造混乱,寻找或者说,催生一个能打破合纵联盟的变数!而孟尝君田文,就是他选中的,或者说,是时势推出来的这个变数!”
“田文此时动手,看似突然,实则是张仪一手促成的必然!他算准了田文的野心,算准了齐王的摇摆,算准了联军深入秦地后面临的压力!他是在逼田文做出选择!是继续跟着朕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子冒险,还是接受他张仪许诺的、更直接、更稳妥的利益?”
姬延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穿透力:“他在逼田文,又何尝不是在逼朕?他在等着朕惊慌失措,等着朕遣使责问,等着朕放缓攻势,甚至等着朕与田文互相猜忌,联盟从内部瓦解!”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姬延的声音在回荡。众将恍然,原来这齐国内乱,依旧是张仪棋盘上的一步杀招!
“那……陛下,我们该如何应对?”田朌声音干涩地问道,他身为齐将,此刻心情最为复杂。
“应对?”姬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无比的自信与决断,“为何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张仪善弈,步步算计,朕便掀了这棋盘,另开一局!”
他走回案前,目光锐利:“他不是等着朕去质问田文吗?朕偏不!他不是等着朕放缓攻势吗?朕偏要加快!他不是等着联盟内乱吗?朕偏要让它更紧密!”
“陛下之意是?”晋鄙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田文虽野心勃勃,但绝非蠢人。”姬延沉声道,“他此刻刚掌控齐国,根基未稳,更需要外部胜利来巩固权位,更需要联军这面大旗来震慑国内宵小!与秦国媾和?那是自绝于天下!张仪能给他什么?不过是画饼充饥!而朕,能给他实实在在的灭秦之功,能让他孟尝君之名,凌驾于齐桓管仲之上!”
他当即下令:
“第一,不以天子名义质询田文,而以联军统帅之名,发去贺信!”
“贺信?”众将一愣。
“不错!”姬延眼中精光一闪,“贺他拨乱反正,清除奸佞(公玉丹),使齐国重回合纵正道!信中要强调,齐王静养,国事托付贤能,乃齐国之福,亦乃合纵之幸!望孟尝君以大局为重,继续督运粮草,支持联军,共成灭秦伟业!并将此贺信内容,抄送联军各国,广而告之!”
此举堪称绝妙!直接将田文的政变定性为“拨乱反正”,堵死了他倒向秦国的舆论道路,并用“灭秦伟业”的大义名分将其架起来,逼他不得不继续支持合纵!
“第二,”姬延看向田朌,“田朌将军,你即刻以个人名义,修书一封,派心腹快马送回齐国,交予与你交好的齐国将领及朝中大臣。内容很简单,陈述前线将士奋勇杀敌,已兵临咸阳,胜利在望!若因国内变故导致功亏一篑,数十万将士血汗白流,届时军心民怨,何人能担?请他们务必稳住国内,支持孟尝君……支持合纵大业!”
这是从齐国内部施加压力,利用军方和朝臣的倾向,捆绑田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姬延声音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全军加速备战!三日后,朕要亲擂战鼓,对咸阳发起第一波总攻!”
“总攻?!”众将皆惊。咸阳城高池深,秦军主力尚在,此时总攻,是否太过仓促?
“就是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姬延斩钉截铁,“唯有如此,才能向天下,向田文,也向张仪证明,朕灭秦之心,坚如磐石!合纵之势,锐不可当!任何内部的动摇和阴谋,在朕绝对的实力和决心面前,都是螳臂当车!朕要用咸阳城下的烽火,告诉田文,哪边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朕要用雷霆万钧的攻势,告诉张仪,他的所有算计,在朕的兵锋面前,是何等苍白无力!”
“他要乱朕之心,朕便以雷霆击碎黑暗!他要阻朕之势,朕便以烈火焚尽荆棘!”
一番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又如同烈酒灼喉,让帐内诸将热血沸腾,方才的疑虑和恐慌被这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得七零八落!
“末将等,愿随陛下,踏破咸阳!”以晋鄙为首,众将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姬延的应对,完全超出了张仪的预料,也超出了常理。他没有陷入内部纠纷的泥沼,反而以更猛烈的进攻来回应一切变故,将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命令迅速执行。贺信以联军统帅名义发出,田朌的私信也秘密送出。而联军大营则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战意被催发到极致,所有士兵都被告知,天子将亲擂战鼓,对暴秦巢穴发起最后的总攻!
三日后,咸阳东郊,战鼓震天,旌旗蔽日。姬延立于特制的高台战车之上,亲自擂响那面巨大的牛皮战鼓!鼓声如同九天雷鸣,激励着数十万联军将士,如同汹涌的潮水,向着那座象征着虎狼之秦的巍峨城池,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冲击!
攻城战,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箭矢如蝗,礌石如雨,厮杀声、惨叫声、战鼓声交织成一曲惨烈的战争交响。
然而,就在咸阳攻防战进行到最惨烈的时刻,一骑快马自联军后方狂奔而至,穿越层层营垒,直抵中军高台之下。马上骑士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手中高举着一支象征着最紧急军情的赤羽檄文。
“陛下!北地……北地急报!匈奴左贤王部骑兵万余,突破长城防线,入寇北地郡,兵锋直指……直指我联军侧后!”
正在擂鼓的姬延,手臂猛地一顿,鼓声戛然而止。
高台上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咸阳城下的喊杀声,依旧震耳欲聋。
匈奴,真的来了!而且不是小股精锐,是万余骑兵!
张仪的后手,竟然狠辣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