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像是被一柄钝斧劈开了颅骨。
姬延,或者说,占据了他身体的周衍,在一片混沌的意识中挣扎。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撞着他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周赧王……天子……雒邑……债台……
他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穹顶,雕梁画栋虽在,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无声地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衰败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霉味。
“陛下!您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苍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一个穿着陈旧内侍官服、头发花白的老宦官扑到榻前,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喜与忧虑。
周衍,不,此刻起,他必须完全成为姬延。他撑着虚弱的身子,在老宦官的搀扶下坐起,目光扫过这间所谓的“王宫”寝殿。帷幕褪色,铜器暗淡,除了身下这张雕花木榻还算完整,整个空间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穷酸与破落。
“寡人……无碍。”他嘶哑着开口,声音带着这具身体原有的虚弱,却努力注入一丝沉稳。老宦官名叫忠伯,是自幼伺候姬延的贴身内侍,也是这摇摇欲坠的周王宫中,少数几个还保持着忠诚的人。
记忆融合完成,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周衍的心脏。周赧王姬延,东周最后一位天子,治下疆域仅剩雒邑孤城,宫外甚至为了支付日常用度和他几次失败的政治军事行动,筑起了高大的“债台”,欠下国内富商巨贾无数钱粮。天下诸侯,早已不朝周久矣。强秦在西,虎视眈眈;山东列国,各自为战,谁还将这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放在眼里?
地狱开局!不,这简直是必死之局!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带慌乱的脚步声。一名身着虽旧却浆洗得干净的甲胄、面容刚毅、约莫三十多岁的将领,与一位穿着青布长衫、眉头紧锁、手持一卷竹简的文士一同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将领单膝跪地,声音沉痛,“秦使司马康已至前殿,态度……极其傲慢,言称若陛下再不接见,他便要径直去‘观看’九鼎了!”
来人正是宗室将领司马庚,掌管着王室仅存的、不足千人的卫队。而他身旁的文士,则是客卿苏厉,着名纵横家苏秦的族弟,因仰慕周室名分前来投奔,却眼见日暮途穷,平日多是郁郁不得志。
观看九鼎?周衍(姬延)心中冷笑。九鼎乃天子权柄象征,秦使此言,已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赤裸裸的藐视与僭越。这是要彻底撕下周王室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脑海中翻腾的现代知识与这具身体残留的恐惧。绝望无用,既然来了,总要搏一把。这“天子”名分,是此刻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资本。
“更衣,升殿。”他推开忠伯搀扶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司马庚与苏厉皆是一怔。往日的天子,听闻秦使到来,多是称病推脱或惶恐不安,今日……怎地如此不同?
……
章台宫,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稍大些的厅堂。梁柱漆皮剥落,地面砖石磨损,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王座,还能依稀看出几分昔日的威仪。
姬延端坐于上,头戴平天冠,身穿缝缝补补的玄色冕服,面色依旧苍白,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殿下的众人。司马庚按剑立于左侧,苏厉垂手站在右侧,下方是寥寥几位面露惶恐或麻木的周室公卿。
而大殿中央,站着一人。身着黑色秦使官服,身材高大,下颌微抬,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便是秦国使臣司马康。
“外臣司马康,奉我王之命,特来雒邑,问候周天子。”司马康随意地拱了拱手,连腰都未曾弯下,“闻听天子近来凤体欠安,不知今日可能看清殿下的九鼎了?”
此言一出,殿内周室公卿们脸色更加难看,有人甚至微微发抖。司马庚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指节发白。苏厉眉头紧锁,似乎在急速思考对策,却感觉无力回天。
姬延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一片冰冷,却也燃起一丝火焰。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秦使远来辛苦。寡人身体如何,不劳尊使挂心。至于九鼎……”
他微微一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司马康挑衅的眼神:“乃禹王所铸,象征九州,陈列于太庙,受天下共瞻。岂是寻常器物,可随意‘观看’把玩?”
司马康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软弱天子的场面话放在眼里:“天子此言差矣。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当今我秦国,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沃野千里,兵锋所指,无不臣服。这九鼎重器,置于雒邑这弹丸之地,蒙尘生灰,岂不可惜?我王心系天下,欲请九鼎入咸阳,以镇国运,此乃顺天应人之举。外臣此番,正是欲先替我家大王,验看其是否完好。”
他踏前一步,气势逼人:“还是说,天子觉得,如今的周室,还配拥有这九州之鼎吗?”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配吗?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戳破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苏厉忍不住上前一步,沉声道:“司马大夫!周室虽微,仍是天下共主!秦君亦曾受周室册封,岂可如此无礼?昔日桓公称霸,尚知尊王攘夷……”
“苏先生!”司马康毫不客气地打断,语速极快,逻辑清晰,“此一时,彼一时!齐桓公尊王,是因周室尚有德望可尊,有威仪可攘。而今呢?”他环视这破败的宫殿,目光最后落在姬延身上,“周室德政不修,致使天下纷争数百年,民不聊生。王室困守孤城,债台高筑,连自身尚且难保,还有何德何能,位居天下共主?九鼎在此,不过是朽木缀明珠,暴殄天物!”
他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我秦国法令严明,国富民强,方是结束这乱世,给予天下太平的希望所在。九鼎归秦,乃是天命所归!周天子若识时务,主动献上,尚可保全宗庙,安享晚年。若是不然……”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司马庚勃然大怒,几乎要拔剑而出:“放肆!”
“司马将军!”姬延的声音适时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让司马庚的动作僵住。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王座之上。
姬延看着司马康,脸上不见喜怒,缓缓说道:“司马大夫口才便给,寡人佩服。你言周室失德,寡人且问你,德在何处?”
他不等司马康回答,继续道:“德,在庇佑万民,在安定天下。秦国之强,寡人从不否认。然秦之强,是强在耕战,强在法令,强在兵锋之利。此乃力之强,非德之盛。”
“昔日,商鞅变法,徙木立信,此可谓信;奖励军功,不论出身,此可谓公。此二者,曾为秦国立国之基,或可称之为‘德’之一隅。然则,”姬延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司马大夫可曾见,秦国铁骑所过之处,城垣破碎,骸骨盈野,动辄斩首数万,坑降卒十数万?此等行径,与夷狄何异?此乃‘暴’,非‘德’!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秦欲以暴政统一天下,纵能一时得逞,可能令六国百姓真心归附?可能保江山二世、三世至于万世?”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脸色微变的司马康:“你言九鼎在雒邑蒙尘,寡人却以为,若九鼎入咸阳,置于血海白骨之上,那才是真正的蒙尘!玷污的不仅是鼎,更是华夏千年之礼义!”
司马康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完全跳出了“周室是否配拥有九鼎”的框架,直接上升到“秦国是否配拥有天下”的道德制高点进行抨击,而且言辞犀利,直指秦国政策的残酷本质。
姬延不给喘息之机,再问:“你言秦国乃天命所归,寡人再问你,天命何在?天命在民心!周室先祖文王武王,修德行仁,天下归心,方承天命取代暴商。今日之秦,可曾修德?可曾仁政?可曾得天下民心?还是说,在司马大夫眼中,天命便是谁拳头大,谁便是天命?!”他猛地一拍王座扶手,虽无力道,却气势惊人。
“你……”司马康一时语塞,他擅长的是基于现实利益的威胁与诡辩,何曾与人如此辩论过“德”与“天命”的本质?对方句句在理,引经据典,竟让他这素以口才自负之人,感到一阵心悸。
姬延缓缓站起身,虽身形瘦弱,但在这一刻,那玄色的冕服仿佛重新焕发出威严:“回去告诉秦王,九鼎,乃华夏重器,承载的是道统,是礼法,是天下共遵之秩序!非为一国强权之玩物!周室纵弱,只要一息尚存,便仍是这天下共主,守护的便是这道统与秩序!秦若欲取之,可以,但须先问天下诸侯答不答应,须先问九州百姓答不答应!而非派一使臣,在此狂吠!”
“狂吠”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司马康脸色瞬间涨红如血,羞愤交加。他身后的秦国随从也面露惊怒之色。
周室公卿们则目瞪口呆,看着王座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天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司马庚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苏厉更是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看向姬延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与狂喜。
“好!好!好一个周天子!”司马康气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眼神阴鸷得可怕,“外臣今日领教了!但愿天子的骨头,能一直像您的嘴这么硬!我们走!”
他狠狠一甩袖袍,带着秦使一行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章台宫。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氛。
姬延(周衍)缓缓坐回王座,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一番交锋,看似占了上风,实则是刀尖起舞。他透支了这具身体的精力,更清楚,这只是开始。
驳斥一个使臣容易,但要应对随之而来的秦国雷霆之怒,难如登天。
他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在司马庚和苏厉身上。
“司马将军。”
“臣在!”司马庚声音洪亮,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意。
“即日起,严密监视城防,尤其是西面,秦军异动,即刻来报。”
“诺!”
“苏先生。”
“臣在!”苏厉躬身,语气激动。
“随寡人去书房,寡人有要事相商。”姬延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深沉。
“诺!”
看着两人领命而去,姬延独自坐在空旷的王座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扶手。
驳斥秦使,只是第一步,勉强争回了一点颜面。但雒邑依旧是一座孤城,强秦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下一步,该如何走?
这盘死棋,真的能找到活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