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晨光透过贴着崭新窗花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向志学一早就在八仙桌上整齐地摆好了青花瓷的茶叶罐、一碟花生瓜子，还有那包平时舍不得吃、印着上海大白兔字样的奶糖。他仔细地将糖果排列成整齐的方阵，像是布置什么重要的仪式。
一会儿孩子们该来了。他自言自语，顺手把暖水瓶放在桌角，壶嘴里还冒着袅袅白气。
话音未落，就听见院门外由远及近传来叽叽喳喳的喧闹声。牧晨！拜年啦！一群穿着崭新棉袄的娃娃像麻雀般涌进院子，领头的二蛋还特意换了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鞋带系得歪歪扭扭。
叔叔婶婶新年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着，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有个小姑娘的羊角辫上还系着崭新的红头绳，在晨光中格外鲜艳。
张秀连忙从里屋迎出来，脸上堆着温暖的笑意：都好都好，来，吃糖！她从那包珍贵的大白兔奶糖里，小心翼翼地给每个孩子抓了三颗。孩子们如获至宝，有的迫不及待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有的则仔细地揣进最里面的口袋，准备留着慢慢品尝。
牧晨也被小伙伴们拉进了拜年的队伍，孩子们像一阵欢快的旋风，又朝着下一户人家席卷而去。
走在最后的是老赵家的儿子小石头。这孩子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张秀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她机械地抓了三颗糖递过去，手指在触到孩子冰凉的小手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待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远去，屋里顿时安静得能听见煤炉子嗡嗡的声响。向志学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秀儿，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你对小石头的态度，还有你这一早的心事重重......
张秀在褪色的绒布沙发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见她眼角尚未消退的红肿。昨天......她刚开口，声音就哽咽了。随着叙述，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发际，那里还残留着被牛芳撕扯的刺痛。
当她说到王彩凤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牛芳扑上来撕扯时，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们说......说厂子垮了都是因为你......五千多人的大厂啊，怎么能全怪到你一个人头上......泪水终于决堤，在她浅灰色的棉袄前襟洇开深色的痕迹。
向志学的脸色渐渐发白，他攥紧的拳头在膝盖上微微发抖。是，他是帮乡镇企业改过图纸，可他向志学何德何能，一个人就能搞垮五千人的大厂？这顶帽子扣得太大，大得让他喘不过气。
别哭了......他挪到妻子身边，粗糙的手掌轻拍着她的背，这事不怪我，更不怪你......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谈笑声：师傅师娘这大年初一的，感情可真好啊！
就是，让人羡慕，哪像我家那口子，属猫的，专会挠人！
张秀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我、我去泡茶。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厨房，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向志学强打精神迎出去，笑骂道：建军，卫东，你们两个臭小子，大过年的也不消停！
李建军和赵卫东一进门就察觉气氛不对。李建军眼尖地注意到师娘红肿的眼角，赵卫东则闻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悲伤气息。两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师傅，新年好！两人齐声拜年，刻意提高了声调，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屋里的阴霾。
向志学从抽屉里取出珍藏的大前门，给两人各递了一支。三个男人就着煤炉子点燃香烟，氤氲的烟雾在阳光下缓缓升腾。
建军，现在在做什么活计？向志学吐出一口烟圈，状似随意地问道。
李建军苦笑着弹了弹烟灰：哪有什么正经工作，到处打零工呗。前阵子在码头扛大包，这两天在建筑工地和水泥。有一天没一天的，连孩子的学费都凑不齐。他手上的老茧在阳光下格外明显，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泥灰。
向志学沉默片刻，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你也知道我现在在红星机械厂，他们厂长说要招几个懂技术的。我要了一个名额，第一个就想到你。
真的？李建军激动得烟都拿不稳了，烟灰簌簌地落在裤腿上都顾不上拍，师傅！您可真是……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声音都有些发颤，您不知道我这俩月都快愁死了！家里两个孩子等着交学费，我媳妇天天念叨......
一旁的赵卫东羡慕地看着师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虽然厂里工资老是拖欠，但那个印着红星机械厂的工作证，到底还是个念想。
厨房里，张秀靠在门框上，听着外面的谈话，擦碗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知道，志学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对老徒弟的亏欠。窗外的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这个新年，注定要在各种复杂的心绪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