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海缠身
云南的夏日，带着植物疯长和泥土蒸腾的。中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像喝醉了酒，每一次转弯都把人从座位上微微抛起。
车窗外的景致，是层层叠叠、漫无边际的绿，绿得发黑，偶尔闪过一两个挂在半山腰的村寨，吊脚楼灰扑扑的，如同被遗忘的陈旧积木。
周磊靠在窗边，相机抱在怀里。
他是个摄影师，这次跑来滇西的芒市，说是采风，其实更多是想逃离城市里那一摊烂泥似的感情和日渐麻木的重复生活。
他需要一些陌生的、强烈的刺激，来重新点燃对光影的敏感。
旁边坐的是阿杰，本地人，皮肤黝黑，精瘦，话不多，但眼神里有种山民特有的。
他是周磊朋友介绍的向导，对这一带的山野村寨熟门熟路。
“磊哥，前面就到勐嘎了，我们今天落脚的地方。”阿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周磊“嗯”了一声，直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脖子。
阿杰顿了顿，侧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郑重：“进了寨子，有件事，你得记牢。”
“什么？”周磊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已经投向窗外渐近的村落轮廓。
“寨子里有些老人家，年纪很大的，尤其是眼神不太一样的。”阿杰字斟句酌，“你拍照也好，走路也好，尽量别盯着他们看。”
“万一，我是说万一，不小心对上了眼，赶紧移开，千万别愣着，更别跟他们较劲似的对视。”
周磊转过头，看向阿杰。
阿杰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为什么？怕不礼貌？”周磊觉得有些好笑，这都什么年代了。
阿杰摇了摇头，嘴唇抿紧，似乎在下决心：“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我们这儿，老话讲，有种人叫‘五海’。”
“五海？”周磊第一次听到这词。
“说不清是什么，反正就是有些老人，身上带着‘东西’。你不能招惹他们，特别是不能让他们觉着你是在看他们。要是被他们盯上了，嘴里再念点啥……”阿杰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那就‘着了’。”
“着了？什么意思？”
“就是中招了。”阿杰抬手，做了个缠绕的手势，“轻的，生场小病，头疼脑热。重的就难说了。
“反正，很麻烦，特别难解。”
周磊皱了皱眉，灵异传说哪里都有，他跑的地方多了，听过不少，大多一笑了之。
他看看阿杰严肃的脸，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中巴车喘着粗气在村口停下。
勐嘎寨子比想象的还要旧些，石板路被岁月和雨水磨得光滑，缝隙里长着青苔。
吊脚楼紧密地挨着，黑色的瓦顶，暗色的木板墙、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牲畜和某种不知名植物的混合气味。
寨子很安静，除了几声零星的狗吠，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无处不在的、嗡嗡的虫鸣。
阿杰带着周磊住进了一家熟人开的家庭旅舍，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
旅舍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话不多，只是沉默地给他们端上饭菜。
晚饭是简单的米线配些山野菜。吃饭时，周磊忍不住又提起“五海”的事，问那对夫妇。
男主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去。
女主人则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老人嘛，总有些讲究的。”便不再多言。
那种刻意回避的态度，反而让周磊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又膨胀了一些。
夜里，周磊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下起的雨，还有山林深处某种不知名鸟类的啼叫，久久不能入睡。
阿杰的警告，旅舍主人的沉默，还有这寨子过分沉静的夜晚，都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都是心理作用，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云层低低地压着。
早饭时，阿杰说要去找人打听点事，让周磊自己先在寨子附近转转，但再次提醒他：“记住我的话，磊哥，别乱看，特别是那些独处的老人。”
周磊嘴上应着，背上相机包出了门。
周磊端着相机，沿着狭窄的巷道慢慢走着。
寨子确实古老，一些木雕的门楣和窗棂，虽然残破，但能看出精致的工艺。
他拍了几张空景，总觉得少了点生气，他想拍人，尤其是那些脸上刻满岁月痕迹的老人，那才是最能体现这个地方风土人情的影像。
巷道曲折，如同迷宫。
他拐过一个弯，前面是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齐根垂落，如同老者的胡须。
榕树下，坐着一个老妇。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几乎洗得发白的土布衣裳，佝偻着背，坐在一个低矮的小竹凳上，手里拿着针线，似乎在绣什么东西。
她低着头，银灰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发髻。
周磊下意识地举起了相机，这个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古老的榕树，孤独的老妇，专注的神情。
周磊调整焦距，镜头牢牢锁定了她。
就在他按下快门前的那一瞬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那老妇毫无征兆地，猛地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直直地、毫无阻碍地，穿透镜头，撞入了周磊的视线。
那眼睛浑浊，眼白泛黄，瞳孔却异常幽深，像两口枯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
周磊浑身一僵，按快门的手指顿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老妇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周磊仿佛能听到那气流穿过干瘪嘴唇的摩擦感。
那口型极其古怪，不像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音节。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像一条滑腻冰冷的蛇，顺着周磊的尾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瞬间爬满整个后背，头皮一阵发麻。
老妇很快又低下了头，继续她手中的活计，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