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广义口中那句沉稳而有力的“有戏”二字,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在清冷的夜风中荡开微澜时,林岳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
先前因为恐惧和紧张而微微发冷的身体,此刻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所取代。那是一种混杂了期待、兴奋与强烈不真实感的复杂情绪。他看到孟广义的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镇定,但那双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里,已经透露出一种属于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难以掩饰的锐利光芒。
“就是这里了。”
孟广义没有丝毫拖沓,他从腰间的一个小布袋里,抓出了一把白色的石灰粉末,以那第三根探杆留下的孔洞为中心,极其精准地在地面上,撒出了一个直径约在一米左右的、工整的圆形。
这个白色的圆圈,在布满荒草和腐叶的黑色土地上,显得格外醒目。它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种近乎于仪式感的诡异光泽,仿佛一个即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被人工标注出的入口。
这,就是“开山”的切口。
一直沉默如山的石头,在看到这个圆圈的瞬间,便动了起来。他将背上的行囊卸下,又干脆利落地脱掉了身上的深色外套,露出了里面穿着的黑色紧身背心。在残月的清辉下,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坟起的肌肉线条如同花岗岩雕刻般清晰而有力,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他不是那种健身房里练出来的夸张的块状肌肉,而是常年从事重体力劳动所形成的、每一束都充满了实用功能的条状肌群。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充满了力量的男人,接下来的动作,却精细得像一个正在进行显微手术的外科医生。
他没有像林岳想象的那样,直接抡起大铲子,对着那圆圈的中心猛刨,而是从行囊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刃口锋利的军用工兵铲。他跪在圆圈的边缘,身体前倾,将工兵铲的铲头,小心翼翼地、近乎于平行地切入草皮与泥土的结合部。
他的动作,轻柔而稳定,手腕发力均匀,铲头在地下平稳地推进,发出的,不是挖掘泥土的“噗噗”声,而是一种类似于用刀切割厚毛毡的、沉闷的“嘶嘶”声。他以圆圈的边缘为界,一铲紧挨着一铲,极其耐心地,将那圆形区域内的整块草皮,连带着下面盘根错杂的草根,完整地与下方的土壤分离。
当最后一段连接被切断,石头将工兵铲插在一旁,双手抓住草皮的一角,轻轻一掀。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块直径一米的圆形草皮,竟然像一块厚实的地毯一样,被他完整地、带着下方附着的浅层泥土,整个地从地面上卷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块“草皮地毯”抱起,平铺在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块油布上,甚至还细心地往上面洒了些水,以保持其湿润和活性。
做完这一切,那片被石灰圈出的地面,才终于露出了它最原始的、深褐色的土壤。
“看明白了么?”孟广义的声音,在林岳耳边响起。
林岳早已被眼前这精细入微的操作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完全颠覆了他对于“盗墓”就是暴力挖掘的粗浅想象。
“我们这一行,行话叫‘完璧归赵’。”孟广义解释道,“切下来的这块草皮,是我们的‘盖子’。等我们完事出来,要把盗洞回填好,再把这块草皮原样盖回去,浇透水。只要手法到位,不出一个星期,草皮的根系就会和下面的土重新长到一起,到时候,就算有人拿着放大镜在这里找,也休想看出这里曾经被人动过土。记住,干我们这行,进来的时候要无声无息,走的时候,更要不留痕迹。手尾,一定要干净。”
这番话,再次让林岳对这个行当的专业性和隐秘性,有了全新的认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偷盗,而是一门包含了伪装、渗透、勘探、挖掘、撤离等一系列复杂流程的、高度专业化的“地下工程学”。
而石头,无疑就是这门工程学里,最顶级的“施工员”。
在处理完草皮之后,他终于拿出了真正用于挖掘的工具——一把经过特殊改造的、柄更短、铲头更尖的五金铲。他站在圆圈的中心,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弯腰,挥铲!
这一次,不再有任何的轻柔与试探。
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节奏感。腰、胯、肩、臂,形成了一条完整而流畅的发力链,每一铲下去,都精准而有力,带起一大捧深色的泥土。他挖掘时,呼吸也随之调整,一呼一吸之间,铲起、转身、倾倒,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宛如一台被精密编程过的机器,沉默,但却高效得令人心惊。
挖出的泥土,并没有被随意地丢弃在一旁,而是全部被铲进了一个个结实的帆布袋里。而林岳的工作,就是在这座“机器”高效运转的同时,及时地将装满泥土的袋子提走,搬运到远处另一块铺着油布的指定地点,堆放起来。这也是为了在撤离时,能将这些土方便快捷地运回,用于回填。
这份工作,听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却远比想象的要辛苦得多。
一袋土,至少有四五十斤重。林岳这个平日里最多只提过一箱书的文弱书生,在连续搬运了十几袋之后,便已经气喘吁吁,双手的手心,更是被粗糙的帆布袋磨得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不想让自己成为团队的累赘,但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和双臂传来的阵阵酸麻,都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孱弱。
盗洞,在石头不知疲倦的挖掘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加深。
一开始,洞口是笔直向下的,这是一个垂直的作业面,相对简单。当洞口挖到约莫一米五深的时候,石头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用铲子,刮了刮洞壁,一片颜色和质地都与上层截然不同的、板结的土层,暴露了出来。
“夯土层。”孟广义的声音,适时响起,“碰上硬茬了。”
他示意石头上来休息,然后自己跳下洞去,用一根细长的、顶端带着刻度的金属探针,对着夯土层,测量了几个点的硬度和厚度。
片刻后,他爬了上来,对石头说:“厚度超过一米,硬度很高,垂直打不穿。转角度,从夯土层下面绕过去。”
说罢,他用探针,在洞壁上,比划出了一个大约四十五度的倾斜角。
接下来的工作,难度陡然增加。
石头换了一把柄更短、更便于在狭小空间内施展的短柄铲。他整个人,几乎是半蹲在那个直径仅有一米的洞里,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开始向着斜下方,一寸一寸地掘进。洞口的直径,限制了他的动作幅度,每一铲,他都需要用到极致的腰腹核心力量,才能将铲头,有力地送入坚硬的土层。
汗水,如同小溪一般,从他的额头、脖颈和后背流淌下来,很快就浸湿了那件黑色的背心,紧紧地贴在他那如同岩石般坚实的肌肉上,在月光下,反射着粼粼的微光。
林岳看着这一幕,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从未想过,一个简单的“挖洞”,竟然需要如此惊人的体能、技巧和忍耐力。
在他又一次吃力地将一袋沉重的泥土,从洞口提上来的时候,中途休息的石头,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他的身边。他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看了看林岳那双被磨得通红、甚至已经渗出血丝的手,然后便把自己那双因为摩擦而变得温热的、厚实的翻毛皮手套脱下来,扔到了林岳的脚下。
他什么也没说,便又转身跳入了洞中,继续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挖掘工作。
林岳愣愣地看着脚下那副手套,一股混杂着暖意和些许羞愧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捡起手套,戴上。手套的内部,还残留着石头的体温,那股温暖,顺着他的手掌,仿佛一直传递到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这是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所能表达的、最直接的关心和接纳。
“小岳,你也下去。”
就在这时,孟广义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岳一惊,看向孟广义。
“下去,换石头几分钟。”孟广义的语气,不容置疑,“亲手感受一下。只有你真正摸过这里的土,你才能明白,书本上的那些文字,和现实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去吧,感受一下,用腰发力,别光用胳膊使蛮力。”
林岳的心,再次狂跳起来。
他看了一眼深不见底、散发着泥土和黑暗气息的盗洞,又看了一眼孟广义那鼓励而坚定的眼神,最终,他咬了咬牙,顺着洞壁上几个简易的脚窝,笨拙地爬了下去。
洞里,空间比想象的还要狭窄和压抑。泥土的气息,更加浓郁,混合着石头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男人的、充满了原始力量的味道。
石头递给了他那把短柄铲,铲柄上,还带着湿滑的汗水。
林岳学着记忆中石头的样子,半蹲下身体,双手紧紧握住铲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和用力。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铲头对准了那片倾斜的、坚硬的作业面,猛地铲了下去!
“铛!”
一声轻微的、金属与硬土碰撞的闷响。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顺着铲柄,凶猛地传遍了他的双臂,震得他虎口发麻。他铲下的,仅仅是一小块可怜的泥土。
然而,就在铁铲切入大地的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不再是一个只负责搬运和记录的学徒。当他的双手,握着这把铲子,亲自在这片沉睡了数百年的土地上,掘下第一铲土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和脚下这片广袤而黑暗的大地,和这座深埋于地下的未知古墓,产生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血脉相连般的奇异连接。
这是一种充满了禁忌的仪式感。
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知道,自己的这一铲,已经彻底跨越了法律与道德的红线,他正在亲手挖掘的,不仅仅是泥土,更是自己那再也无法回头的未来。
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加狂野、更加原始的、莫名的兴奋感,却又像一团火焰,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那是对未知的渴望,是对撕开历史面纱的冲动,是在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时,那种混杂着恐惧与骄傲的战栗。
他,林岳,一个曾经只会在故纸堆里寻找历史真相的文弱书生,在这一刻,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凿开了通往历史真相的、最直接、也最黑暗的一条通道。
他抬起头,看向洞口上方那片被切割出来的、不规则的夜空,以及孟广义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般的眼睛。
他知道,从这一铲土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