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洛阳老城都浸泡在了一片深沉的寂静之中。大杂院里,其他住户家中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在院子最深处的这间小屋里,还透出一点昏黄而摇曳的光。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没有使用电灯,而是在桌上点了一盏老式的煤油灯。跳动的火苗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几个蛰伏在暗处的鬼魅。凝重的气氛,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依旧摊在桌面上,孟广义那根枯瘦的手指,如同一根干瘪的树枝,重重地按在地图上“洛阳金村”那片区域。金村的名字,在历史上如雷贯耳,它作为东周王陵的核心所在地,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与无尽的财富和疯狂的盗掘紧密相连。
“洛阳金村,从二十年代被发现以来,可以说是中原地区被盗掘得最严重、也最富传奇色彩的古墓群。”孟广义的声音在煤油灯“滋滋”的燃烧声中响起,显得格外沙哑而低沉,“加拿大传教士怀履光在这里主持的所谓‘考古发掘’,实际上是一场长达六年的、掠夺式的盗掘。无数的国宝就是从这里流失海外,至今仍陈列在世界各大博物馆里。可以说,金村的地面部分,能被找到的大墓,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是,道上一直有个传说。金村大墓群,仅仅是被揭开了一角。那些被发现的,都只是陪葬墓,甚至是为了迷惑盗墓者的疑冢。东周天子真正的寝宫,那座藏匿着足以颠覆历史认知的核心大墓,据说从未被找到过。它就像一个幽灵,存在于所有盗墓贼的梦想里,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它的模样。”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梁胖子带回来的那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上。
“南派的李三,如此兴师动众,不惜在洛阳这个是非之地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要找的那张‘图’,绝对不是普通的分金定穴图。我敢断定,他要找的,很可能就是那座从未被发现过的东周天子主墓的真正结构图。在咱们行里,这种图,有一个专门的叫法——‘阴图’。”
“阴图……”林岳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阳图测山川,阴图定鬼神。这不仅仅是一张地图,更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没错,记载着地下墓道、机关、暗门,甚至是陪葬品布局的图纸。”孟广义的声音愈发凝重,“这种等级的‘阴图’,是修建陵墓的工匠们用生命和鲜血绘制出来的,完成后大多会被销毁或一同陪葬。它绝不可能在市面上公开流传,更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家古玩店里。但是……”
孟广义故意拉长了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只有一个地方,可能找到它的蛛丝马迹。”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梁胖子便几乎是下意识地接口,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鬼市。”
这两个字一出口,林岳和陈晴的脸上都同时露出了茫然和疑惑的表情。他们一个是在书斋里成长的学院派,一个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大小姐,对于这种充满了江湖气息的词汇,感到既陌生又好奇。
看着两人脸上的表情,孟广义知道,是时候给这两个“新人”上一堂真正的江湖课了。他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粗瓷茶碗,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那神态,像一个正在给徒子徒孙讲述古老传说的说书人。
“所谓‘鬼市’,顾名思义,就是只有鬼才逛的集市。”他的开场白就充满了神秘色彩,“当然,来的都是活人,只不过,在这里,每个人都得装成‘鬼’。它没有固定的开张地点,是个流动的、地下的黑市。可能今晚在东郊废弃的铁路调车厂,明晚就跑到了北邙山某个无人的河滩,甚至可能就在市区某个不为人知的防空洞里。开市的时间也极为讲究,必须是午夜子时之后,鸡鸣拂晓之前。因为这个时间段,阳气最弱,阴气最盛,最适合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出来交易。”
孟广义伸出一根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摇了摇。
“鬼市里,最大的规矩,也是唯一的规矩,就是‘照物不照人’。那里不通电,所有的照明,全靠买卖双方自己带的灯笼或者手电筒。光,只能打在你面前的货上,绝对不能照到对方的脸上。你看货,我看货,谁也不看谁是谁。这是道上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血的教训,坏了规矩,轻则被所有摊主合力打出去,一辈子都别想再进这个圈子;重则……可能就永远留在那片黑暗里了。”
他的话让林岳和陈晴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一个只能用手电或灯笼照明,所有人都隐藏在黑暗中,只看东西不看人的集市,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充满了诡异和危险的气息。
梁胖子见缝插针地补充道,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炫耀和心悸:“孟先生说得对。鬼市里卖的东西,也分两种。一种叫‘熟坑’,一种叫‘生坑’。”
“‘熟坑’,指的是那些传世的玩意儿。可能是某家道中落的大户人家偷着变卖的祖产,也可能是从哪儿偷来抢来的。来路可能不清白,但东西本身是干净的,在市面上流通过。这种东西,买家还能跟你讨价还价,聊聊年份、谈谈品相。”
“但真正让鬼市闻名的,是‘生坑’!”梁胖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到,“‘生坑’货,就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上面还带着一股子新鲜的土腥味儿,有的甚至还包着墓里的泥。这种东西,是鬼市里的硬通货,也是最烫手的山芋。卖家把东西往地上一摆,用黑布盖着,你看货,就给你掀开一角,让你用手电往里照一眼。看上了,他伸出几根手指,那是价。你同意,钱货两清,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整个过程,一个字都不能多问。”
他加重了语气,告诫道:“你绝对不能问:‘这玩意儿打哪儿来的?’ 这是鬼市里最大的忌讳。问了,就说明你是外行,是‘棒槌’,卖家立马收摊走人,旁边的人看你的眼神都会像看个死人。在这里,是真是假,是祸是福,全凭你自己的眼力。买定离手,概不退换。你花十万块买回去的可能是个假货,也可能花一百块就捡了个价值连城的国宝。当然,”他嘿嘿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苦涩,“警察也最喜欢在鬼市外面‘蹲坑’,行话叫‘钓鱼’。你前脚刚花大价钱买了件‘生坑’宝贝,后脚一出场子,就可能被按倒在地,人赃并获,进去蹲个十年八年都不稀奇。”
听着梁胖子生动的描述,林岳和陈晴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却又充满了致命诱惑的地下世界。
孟广义等梁胖子说完,才继续补充道,将话题引回了正轨。
“胖子说的,只是鬼市的‘表’。鬼市真正的核心功能,也就是它的‘里’,并不仅仅是买卖这些见不得光的古董。”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鬼市,更是一个情报的集散地和交易中心。”
“在这里,万物皆可交易,有形的,无形的。有人卖刚出土的青铜器,就有人卖绘制着墓葬结构的图纸;有人悬赏寻找失传的古籍,就有人出高价购买某个仇家的行踪。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几乎没有得不到的消息。当然,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看着林岳和陈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这次去鬼市,目的不是为了买东西,更不是为了捡漏。我们的目的,是去‘听’和‘问’。”
“‘听’,就是听听那些三教九流的人都在议论什么,特别是关于南派李三的动向,看看他们究竟在打探什么,接触了哪些人。”
“‘问’,就是想办法放出风去,问问有没有人知道关于金村大墓‘阴图’的消息,问问有没有人知道关于你父亲,陈教授失踪前的最后线索。”
听到“父亲”两个字,陈晴的身体微微一颤。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担忧:“孟先生,既然鬼市这么危险,到处都是警察的眼线,还有南派的人,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冒险?”
孟广义转过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苍老而坚毅的侧脸。他看着陈晴,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
“因为,这是目前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快的方式。”
“在洛阳这座古都的水面下,所有见不得光的人、事、物和消息,最终都会像百川归海一样,流向鬼市这个巨大的旋涡。我们要找的那张‘阴图’,南派想要得到的情报,陈教授留下的那些诡异线索,甚至……你父亲最后的下落,都有可能在那个黑暗的集市里,找到答案。”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了告诫。
“但是,那里龙蛇混杂,鱼目混珠。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黑话。一句话说错,一个眼神不对,可能就再也走不出来了。所以,进鬼市,比下斗,更考验人心和智慧。”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寂静。煤油灯的火苗轻轻地跳动着,将“鬼市”这两个字,连同它所代表的神秘、危险与希望,深深地烙印在了林岳和陈晴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