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的面容年轻而陌生，那身代表着无上权力的朝服，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刘琮几乎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口狂跳的心悸，推开房门。
门外，廊庑之下，荆州的一众属官早已等候多时，他们神色各异，但眼中无一例外都带着探寻与焦虑。
为首的几名老臣立刻围了上来，声音里满是急切：“二公子，主公身体究竟如何？为何州牧府内外戒严，我等不得通传？”
“是啊，公子，坊间已有流言，说府中昨夜有异动，还请公子明示，以安人心！”
刘琮的目光冷冷扫过他们焦灼的脸，那张原本带些稚气的脸上，此刻却浮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阴沉与威严。
他将母亲蔡夫人和舅舅蔡瑁提前教习过无数遍的话语，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了出来：“父亲偶感风寒，医嘱需静养，不宜见客。至于流言，不过是宵小之徒搬弄是非，诸位身为朝廷栋梁，岂能轻信？”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众人被他这副冷面孔震得一时语塞。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仿佛脱胎换骨的二公子，心中疑云更重。
这哪里还是那个温顺谦恭、唯唯诺诺的刘琮？
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分明是权力熏染过后的冰冷光泽。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窒息。
每个人都清楚，这平静的表面之下，正涌动着足以颠覆整个荆州的惊天暗流。
刘琮紧紧攥着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只有这刺痛感能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新野大营，中军帐内，气氛同样紧绷如弦。
与襄阳城内的阴冷压抑不同，这里的紧张感来自于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焦躁。
刘备在帐内来回踱步，脚下的地面仿佛被他踩出了深深的烙印。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脸上写满了忧虑与悲戚。
“景升兄……景升兄病重至此，我竟未能侍奉榻前，实乃为人弟之过啊！”
帅案之后，诸葛亮端坐不动，手中羽扇轻摇，带起一阵微不可闻的风。
他俊朗的面容平静如水，深邃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帐外呼啸的北风和主公刘备的焦躁，都与他毫无干系。
他早已算到，襄阳城里的那场权力交替，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而这巨浪的第一波，很快就会冲到新野来。
“主公，景升公吉人天相，或有转机。您此刻忧思烦乱，于事无补。”诸葛亮的声音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军师，你有所不知！”刘备猛地停下脚步，双目赤红，声音都有些嘶哑，“我与景升兄情同手足，他若有不测，我……我恨不能即刻奔赴襄阳，亲见他最后一面！”他说着，竟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眼中已然泛起泪光。
这重情重义的汉室皇叔，此刻心中满是兄弟之情，几乎要将天下大局抛诸脑后。
就在他情绪激荡，真要下令备马孤身赴险之际，帐外亲兵高声来报：“启禀主公，大公子刘琦于帐外求见！”
话音未落，帐帘猛地被人掀开，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来人一身尘土，发冠歪斜，脸上满是泪痕与仓皇，正是刘琦。
他一见到刘备，便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叔父！救我！救救荆州！”
刘备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贤侄，这是为何？快快请起！”
刘琦却死死跪在地上，从怀中颤抖着掏出一卷用血迹浸染的帛书，高高举过头顶：“叔父！此乃父亲临终遗嘱！蔡瑁、蔡夫人乱政，封锁州牧府，矫诏立琮弟为继，欲害我性命，更要将荆州九郡献与曹操！父亲遗命，将荆州托付于叔父，求叔父看在与父亲兄弟一场的情分上，发兵襄阳，清君侧，保全荆州基业啊！”
他一番话说得泣血椎心，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帐内每个人的心上。
刘备接过那份沉甸甸的遗嘱，只觉重逾千斤，他看着跪地不起、已然绝望的刘琦，又悲又怒，当即喝道：“反了！他们都反了！贤侄放心，叔父这便为你点齐兵马，讨伐逆贼！”
“主公，不可！”
一声清喝，如冷水泼头，让激愤的刘备瞬间冷静下来。
他愕然回头，只见诸葛亮已然起身，羽扇轻按，神色依旧淡然，只是那双星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军师，此乃景升兄遗命，琦侄又遭此大难，我等岂能坐视不理？”刘备不解地问。
诸葛亮缓缓摇头，目光扫过刘琦，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冷静：“主公差矣。立嗣之事，乃景升公家事。我等身为外客，若无明确诏令便擅动刀兵，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将如何看待主公？届时非但不能帮大公子，反而会落下觊觎荆州的口实，陷主公于不义之地。”
他这番话字字在理，却也句句冰冷。
刘琦脸上的希望之色瞬间褪去，化为一片死灰。
刘备亦是怔在原地，心中天人交战，仁义与理智剧烈冲突，让他痛苦不堪。
帐内的气氛，一瞬间凝重如铁，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帐外再次传来亲兵急促的通报声，只是这次，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慌和不知所措：“主公，军师！襄阳蒯越、蒯良两位大人……已、已经到了帐外！”
不等刘备与诸葛亮反应，帐帘再一次被猛地掀开，两道身影大步而入。
正是荆州望族，蒯家的代表人物，蒯越与蒯良。
他们神情严肃，目光复杂地扫过帐内的刘备君臣以及跪在地上的刘琦，仿佛对这场景毫不意外。
蒯越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州牧大印的密令，朗声说道：“左将军接令！”
刘备心中一沉，隐隐感到不妙。
蒯越展开密令，脸上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冷漠，高声宣读：“奉主公刘景升密令：近闻曹军南下，新野防务吃紧。为固防线，特调左将军麾下兵马，即刻移防樊城，不得有误！另，左将军为国操劳，身体恐有不逮，暂免所领军职，静候调遣！”
此令一出，满帐皆惊！
这哪里是调兵令，分明是釜底抽薪，夺兵罢官！
刘琦更是面如金纸，这道所谓的“密令”，无疑是蔡瑁一党伪造的，他们下手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一时间，帐内杀机四溢。
刘备身后的关羽、张飞已是怒目圆睁，手按剑柄，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两个“传令者”斩为肉泥。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面对蒯越、蒯良二人那看似公允实则暗藏杀机的眼神，诸葛亮却不惊不怒。
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里，反而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就像等待已久的猎物，终于一头撞进了他布下的陷阱。
他轻轻摇动羽扇，上前一步，挡在了剑拔弩张的众人之间，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对蒯越、蒯良二人微微拱手道：“两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如今天寒地冻，宣读军令这等大事，岂可如此仓促？不若先入席，满饮此杯，暖暖身子，再从长计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