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走出帅帐,冷风扑面。他右手拄着一根木拐,左脚先落地,右腿悬着不敢用力。每走一步,小腿都传来一阵抽痛。但他没有停下。
火器营的方向亮着几盏灯。人影在帐篷间来回走动,有士卒抱着箱子进出,脚步匆匆。他沿着泥路往那边去,拐杖在地面划出一道浅沟。
刚到火器营门口,一名军需官迎上来。那人鬓角发白,胸前挂着一块铜牌,看见张定远便抱拳行礼。
“张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来看看防水皮囊的配发进度。”张定远说,“第一批队员今晚必须拿到。”
军需官低头:“已经分下去六套,还差四套没做好。老陈那边材料不够,牛皮要从外地调,最快明天才能送到。”
张定远皱眉:“不是让工坊连夜赶制吗?”
“人都在做,可东西不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军需官声音低了下去,“不只是皮囊,船也凑不齐。”
“船?”张定远盯着他,“快艇呢?不是说六艘都能用?”
“三艘修好了,另外三艘……有一艘龙骨裂了,修不好。还有两艘在十里外的码头,调回来要时间,现在还没影。”
张定远沉默。他扶着拐杖转身,一瘸一拐朝船坞走去。
船坞建在河岸边,几艘小艇系在木桩上。他走近其中一艘,伸手摸了摸船身。木板潮湿,有些地方已经发黑,铆钉松动。他用力按了一下侧板,整条船轻轻晃动。
“这也能出海?”他问。
军需官站在身后:“能动,但不敢多载人。涨潮时水压大,怕散架。”
张定远没说话,继续往前走。他在第三艘船前停下。这是唯一一艘看起来还能用的。船头刻着编号“七”,甲板上有修补痕迹,桨架歪斜。
“就三艘?”他又问一遍。
“只有三艘能撑过一趟夜航。”军需官说,“再多,风险太大。”
张定远抬头看天。云层厚重,月亮被遮住。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湿气。这种天气,海上会更冷,浪也会更高。
他转头:“六艘艇,三十人,是计划定死的数。少一艘,就少五个人登岛。少了人,清哨、点火、控滩头,哪一环都会断。”
军需官叹气:“我也知道要紧。可沿海征船太难。百姓听说要打横屿,早把船藏到内河去了。官造的小艇工期要十天,现在根本来不及。”
张定远握紧拐杖。他知道这不是推脱。军需官一向办事稳妥,不会在这种事上含糊。
他想了想:“有没有可能借附近驻军的船?百户所、巡检司,哪怕临时调两艘也行。”
“我查过了。”军需官摇头,“周边三个百户所,一共只有四艘快艇,两艘在修,一艘执行巡逻任务未归,剩下一艘载重不够,连火药箱都装不下。”
张定远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目光落在远处一堆木料上。那是工坊新送来的浮筏原料,还没开始加工。
“浮筏呢?能不能加快?”
“工匠已经两班倒。可竹子要绑结实,绳索要浸油防潮,一夜之间最多做八副。而且浮筏只能运物资,人不能趴太久,冷和累都扛不住。”
张定远点头。他明白,靠现有资源,补不上这个缺口。
他拄拐走向火器营帐篷。掀开帘子进去,里面几名士卒正在测试火铳。一人装弹,一人点火,砰的一声响,烟雾弥漫。
张定远走过去,接过刚试过的火铳。枪管发热,引信口有黑色残留。他拆开一看,蜡纸封口裂了一道细缝,里面的火药微潮。
“这批是谁做的?”
士卒低头:“是新来的匠人,手艺还不熟。”
张定远把火铳放下。他记得老陈说过,防水皮囊要做到双层牛皮、蜡纸密封、铁环扣死,一个都不能少。但现在赶工,难免有人偷工减料。
他又检查了三具火铳,两具有问题。要么缝线不密,要么蜡纸没贴牢。
“这样的火铳上了岛,关键时刻打不响,会死人的。”他说。
士卒不敢接话。
张定远走出帐篷,回到军需官面前。
“船少,火器不稳,时间只剩不到十二个时辰。”他说,“你告诉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军需官低头看着账册,手指在纸上划了几下。
“按规矩,我可以向邻营申请支援,但文书走完至少要一天。也可以强征民船,但百姓不愿,容易激起民怨。再就是……等。”
“等?”张定远声音沉下来,“等到倭寇动手?等到他们攻进村子?等到更多兄弟死在滩头上?”
军需官抬起头,脸上满是无奈:“我知道您急。可我没有翅膀,飞不去找船。也没有法子让匠人一夜做出二十套好装备。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张定远盯着他。对方没有躲闪,眼神坦然。这不是推责,是真没办法。
他慢慢转过身,望向营地深处。灯火零星,人影忙碌。所有人都在为夜渡做准备,可支撑这一切的东西,却远远不够。
他想起戚继光的话:“一步错,全军陷。”
现在的问题不是战术,不是勇气,而是最基础的东西——船和火器。没有它们,再好的计划也只是空谈。
他低头看自己的右腿。绷带又被渗出的血染红了一块。走路越来越费力,但他不能停。
忽然,他想到什么。
“沿海渔民呢?”他问,“真的全都跑了?”
军需官一愣:“有几个村还在,但船都不肯出。他们怕惹上倭寇,宁愿歇业。”
“有没有人敢拼?”张定远追问,“有没有人愿意为了保家护村冒一次险?”
“有是有……”军需官迟疑,“可没人指挥,没人组织。单艘船去了也是送死。”
张定远眼睛亮了一下。
“那就不让他们单独去。”他说,“我们可以整合。只要有人肯借船,我就敢带人上岛。火器、战术、路线,我都清楚。缺的只是船。”
军需官看着他:“您是想去找渔民?”
“我不等调配了。”张定远声音低但坚定,“既然上面给不了足够的船,我就自己去找。能凑一艘是一艘,能多带一个人上岛,就多一分胜算。”
“可您身上有伤,又不是本地人,渔民未必信您。”
“我会找到能说话的人。”张定远说,“老陈认识几个老匠人,他们和渔村有往来。只要见上面,就有机会。”
他说完,转身拄拐往主营外走。
军需官在后面喊:“您要去哪儿?现在天黑了!”
张定远没回头:“去找船。一寸时间都不能浪费。”
他的身影一步步挪向营门。右腿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走得稳。拐杖敲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营门口的守卫看到他,连忙上前搀扶。
“将军,您这是要去外面?”
“我要出营办事。”张定远从怀里掏出铜牌,“帅帐通行令在此,任何人不得阻拦。”
守卫看了看铜牌,又看看他苍白的脸,没再多问,拉开栅栏。
夜风更大了。张定远走出营地,踏上通往镇上的土路。身后,军需官站在船坞前,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他不知道张定远能走多远,也不知道这一去能否带回船。
但他知道,有些人,从来不会等命令下来才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