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蹲在第三门虎蹲炮旁,右手指尖微微抽动。左轮连接处那道裂纹已经换上备用铸铁件,接口严实,他用手指来回摸了三遍。太阳偏西,炮管还带着余温,手心贴上去烫得发红。
他站起身,左手扶住剑柄,右臂的布条从早到现在没换过。伤口在渗血,但他没去管。远处抬炮的士兵正把空药包收进木箱,动作整齐,没人说话。
一名斥候从林边跑来,脚步急促,停在五步外抱拳:“将军,抓到两个逃兵,在林子边上趴着,想往海边爬。”
张定远点头:“带过来。”
两人被押上来时腿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衣服破烂,脸上沾着泥和血,其中一个肩膀有擦伤,还在渗血。他们低着头,呼吸急促。
张定远没走近,只站在原地看了两眼。然后他抬手,对身后的士兵说:“把那门炮推出来。”
士兵应声行动。一门刚清完膛的虎蹲炮被推到俘虏面前十步远,炮口焦黑,地上还有干掉的血迹和一片碎甲片。炮轮陷在土里半寸,像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
风从山口吹过,卷起一点灰烬。
张定远走到炮侧,手放在炮架上,声音不高:“你们看见了什么?”
一个俘虏抖了一下,嘴唇发白。另一个抬起头,眼神慌乱:“铁……铁筒喷火,像雷一样响。我们的人……一下就没了。”
“怎么没的?”
“炸了。”那人声音发颤,“人飞起来,落地时只剩半截。我们……我们叫它‘霹雳炮’。”
另一个接话:“不是以前那种炮。能连打三次,比弓箭快,比刀砍还狠。我们根本靠不近。”
张定远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文书兵。文书兵立刻低头,在纸上写下“敌称我炮为‘霹雳炮’”七字,墨迹未干。
“你们头目是谁?”张定远问。
“山本大人……他在后山。”
“他还派别人来了吗?”
“不知道。我们是前锋,被打散后就跑了。后面的人……可能都死了。”
张定远盯着他们看了几秒,转身下令:“重伤的送医帐,轻伤的编进搬运队。这两人暂时关在营后木笼,不准放走,也不准打骂。”
士兵领命,押着两人离开。
张定远回到炮阵中央,检查最后一门炮的引信孔。密封铜镴完好,没有堵塞。他伸手进去抠了抠,指腹蹭到一点残留火药粉。他吹掉粉末,站直身体。
远处海面泛着金光,风渐小。
他让旗兵登高了望,半个时辰后回报:海岸线无船影,倭寇残部已退入深林,未见集结迹象。
张定远点头,没说话。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右手撑着膝盖,左手仍按在剑柄上。右臂的布条边缘已经发黑,但他没换。
天色渐暗,第一批值哨士兵开始换岗。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密林高崖上,山本坐在一块湿冷的岩石上。他手里捏着一块铁片,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炮弹残壳,边缘锋利,割破了他的掌心,血顺着指缝流下,他没擦。
他面前跪着一个小头目,声音压得很低:“那炮……确实能连发。我们的人亲眼看见,三轮齐射,中间没人活下来。操作它的兵,动作一模一样,像一个人在动。”
山本闭着眼,没回应。
小头目继续说:“逃回来的兄弟说,他们管那炮叫‘虎蹲炮’,但我们听声音,像天打雷。有人喊‘霹雳炮’,大家都跟着叫。”
山本睁开眼,盯着远处的山口方向。那里烟尘已散,只剩几缕残烟飘在空中。
“你说,那种炮,能仿吗?”他问。
小头目摇头:“材料不对。我们的火铳炸过两次,铁管太薄。他们的炮能打三轮不裂,肯定不一样。”
山本沉默了很久。他把铁片攥紧,刺进掌心更深。
“传令下去。”他终于开口,“各部暂避高地,不得再攻三里坡。所有队伍绕行南隘口,遇明军火器营,立即撤退,不必交战。”
小头目愣了一下:“可这样……我们就没法登陆劫掠了。”
“我说,撤。”山本声音低沉,“只要那‘霹雳炮’在,正面硬冲就是送死。”
他站起身,望向海岸。夕阳落在海面上,映出一条长长的光路。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
“这不是兵器。”他低声说,“这是雷公的怒吼。”
小头目不敢再问,低头退开。
山本没动。他站在崖边,手里还握着那块铁片。风吹过林梢,发出沙沙声。他盯着远方的山口,眼神阴沉。
他知道,从今天起,事情不一样了。
张定远不知道这些。他正站在阵地高台边缘,左手扶剑,右臂垂在身侧。三门虎蹲炮静立在身后,炮口朝外,像三尊不动的铁兽。
太阳快要落海,最后的光线照在炮身上,金属泛着暗红。
他抬起右手,想摸一下肩上的伤,但手指刚碰到布条就停住了。伤口在跳,一阵一阵地疼。
他没动,也没回头。
远处,最后一个值哨士兵走上岗台,长矛插稳,身影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