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走进工坊时,手里还攥着那枚从战场上捡回的卡榫。他没说话,直接走到长桌前,把卡榫放在桌面中央。火光映在铁剑上,裂痕清晰可见。
老陈正蹲在炉边翻动炭块,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其他匠人也陆续停下手中的活,望向张定远。
“这东西坏了。”张定远开口,“不是人用错了,是它自己撑不住。”
没人接话。
张定远拿起卡榫,指了指边缘的裂缝:“刺刀能赢一次,不代表下次还能赢。倭寇会学,他们会改打法。我们要是停在这儿,迟早被反咬。”
老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大人说得对。可火铳刚稳住,现在又提炮……怕是难。”
“正因为火铳行了,才要立刻想炮的事。”张定远从怀中掏出一张草图,摊在桌上,“昨晚打完仗,我想了一夜。敌人不怕死,冲得快,靠的是近身拼杀。我们要是只有火铳,一旦被包抄,还是吃亏。”
他手指敲了敲图纸:“所以我画了个新样子。短一点,轻一点,能拆开背走。打完就撤,换个地方再打。”
几个年长的匠人皱起眉。
“炮管短了,射程就短。”一人低声说,“打得近,威力小,不如多备几门虎蹲炮。”
“虎蹲炮搬不动。”张定远打断,“倭寇躲在山沟里,石头后面垒墙,火铳打不穿,老式炮运不上去。等我们架好,人家早就跑了。”
他顿了顿:“我不想要大炮,我要一种能在山坡上架、打了就走的炮。不用轰船,专打藏在林子里的人。”
屋里安静下来。
老陈盯着图纸看了很久,忽然转身走向角落的木箱。他弯腰翻找一阵,拿出一卷泛黄的纸,轻轻展开。
纸上是一幅结构图。炮身比常规短,但底部加厚,尾部有加固环槽,两侧炮耳位置前移。
“这是我前些年试过的。”老陈声音低沉,“当时没人要,我就收起来了。用熟铁锻两层,中间夹砂,能抗压。炮架用硬木,像车轮那样装双轴,两人就能推。”
张定远俯身细看,眼睛渐渐亮了:“这个结构,比我画的更稳。”
“材料是个问题。”老陈指着炮管连接处,“要是用军器监的铁料,还是容易炸。但如果加上南岭带回的铁力木做外层护套……或许能扛住三钱以上的药量。”
“那就这么办。”张定远立即说,“明天就开始做模型。先测承压,再调火药比例。”
有人摇头:“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和原来的不一样。万一不合制式,上报通不过。”
“我现在不管上报。”张定远抬眼扫视众人,“我要的是能用的炮,不是好看的摆设。你们只管造,出了事我担着。”
这话一出,屋里的气氛松了些。
老陈点点头:“我可以带人试制。但得加铜箍,不然震动太大,炮架撑不了几次。”
“准。”张定远应下,“铜料我去申请。你们今晚就把图纸定下来。”
这时,一个年轻匠人走出人群。他年纪不大,手上全是烫伤的疤痕。
“大人。”他声音有点抖,“我能说个想法吗?”
张定远看着他:“说。”
“炮打得远也好,打得近也好,最后还是要伤人。”年轻人慢慢往前走了一步,“现在用的实心弹,砸墙有用,打人……除非直接命中,不然杀不死几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壳,只有拳头大:“我在乡下见过爆竹,里面裹铁屑,一炸一片伤。如果做这种弹,外壳薄铁,里面放火药和碎铁片,落地就炸……是不是比实心弹厉害?”
屋里一下子吵了起来。
“荒唐!炮弹哪有这么做的!”
“要是没飞到地方就炸了,伤的是自己人!”
“这不是正经火器,是邪术!”
老陈皱眉:“想法太险。引信怎么控?壳子厚了不炸,薄了路上炸。”
年轻人没退:“可以试三种厚度。最薄的近炸,中的空中炸,厚的落地炸。靶场先划安全区,一点点试。”
张定远沉默了几息。
然后他伸手接过那个铁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你说的这种弹,以前没人做过。”他说,“但它有个好处——不用打得准。只要落进人群,就能伤一大片。”
他看向老陈:“能不能做?”
老陈抿嘴:“技术上不难。难的是控制炸的时间。引信必须精准,药量要一致。”
“那就先做十枚。”张定远把铁壳放回桌上,“不装引信,先试投掷。从高处扔下去,看壳破不破,炸不炸。找到最合适厚度再说下一步。”
他环视众人:“我知道你们担心风险。但倭寇不会按规矩打仗。他们偷图纸、仿火铳、夜里摸营,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要是守着老法子,只会越打越被动。”
他拿起炭笔,在新炮草图上圈出炮膛部分:“明天开始,两件事一起做。老陈带队做炮体结构,你——”他指向年轻匠人,“牵头试弹壳。材料需要什么,列个单子给我。”
年轻匠人愣了一下,用力点头:“是!”
老陈叹了口气,也走上前:“那我今晚重新画图。炮耳前移,加双卡槽,防止射击时移位。尾部做凹槽,嵌入铁力木支架。”
“我来算配重。”另一个匠人接话,“轻了不好压炮,重了不好搬。得找个平衡点。”
讨论声渐渐多了起来。
有人拿尺子量图纸,有人小声计算铁料用量,还有人开始画弹壳剖面。火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工具碰撞声不断响起。
张定远站在桌边,一手扶着图纸,一手握着炭笔。他的铠甲还没换下,肩头布条仍有血迹渗出,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
他低头在图纸上画了一道线,标注“可拆卸连接口”,又在下方写“目标:六十步内穿透石垒”。
老陈走过来,递上一杯热水:“大人,您该歇一会儿。”
“不急。”张定远摇头,“先把关键部位定下来。炮管长度、药室大小、支架角度,这三个数据错了,后面全白费。”
“我已经让徒弟去取铁样了。”老陈说,“等他们回来,马上试锻。”
张定远点头,目光仍盯着图纸。
外面天色已暗,工坊内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风从门缝吹进来,火苗晃了一下,映在他脸上。
他的手指在图纸边缘轻轻敲击,节奏稳定。
年轻匠人拿着铁壳走到角落,用小锤一点点敲打边缘。他每敲一下,都停下来观察变形情况。
老陈翻开一本旧册子,指着一行字给旁边人看:“这里写着‘三层锻铁,中夹细砂’,我们可以试试。”
张定远忽然抬头:“炮口仰角也要改。原来的是固定角度,现在要能上下调。山地作战,地形高低不同,不能每次都垫石头。”
“加转轴。”老陈说,“用螺杆升降,像千斤闸那样。”
“就这么办。”张定远拿起炭笔,在图纸侧边写下“可调仰角机构”。
时间一点点过去。
有人送来饭菜,没人动。水喝完了,有人去打新的。炭火低了,立刻有人添柴。
张定远终于放下笔。他伸手揉了揉眼睛,视线落在桌上的卡榫上。
他把它拿起来,看了看,放进随身的皮袋里。
然后他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画新的结构分解图。
老陈和年轻匠人分别坐在两侧,一个测算铁料配比,一个记录弹壳试验参数。两人说着话,声音不大,但争论得很认真。
张定远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火光下,三个人的身影投在墙上,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