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使者崔旰离开太和城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其涟漪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皮逻阁有意纵容,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不过半日功夫,联军大营的斥候、浪穹诏的残存耳目、乃至周边山林中观望的小部落,都已知晓:天朝旌旗虽未直接参战,但其意志已降临洱海。
最先感受到这股寒流的,是联军营垒。
逻盛炎的王帐内,气氛比前日于赠冲阵时更加惶惶。他几乎是屏退左右,对着其心腹将领,声音都带着颤音:“唐使…唐使真的进城了!还带了剑南节度使的诏谕!鲜于仲通这是要插手了!我们…我们还要继续打吗?”
他脑中反复回响着诏书里“擅入”、“惊扰边陲”的字眼,这些词如同鞭子抽打在他敏感的神经上。攻打皮逻阁是一回事,招惹大唐天子之怒,那是另一回事!若真被定为边衅的祸首,吐蕃远在高原或许无虞,他蒙舍诏岂有活路?
“诏主勿慌!”心腹将领虽也心惊,却强自镇定,“那诏书末将听闻,是让双方罢兵。并未单独指责我们,也斥责了皮逻阁纷争!唐使孤身入城,未见一兵一卒支援,可见唐人仍是虚张声势,意在调停,而非参战!”
“调停?若是调停,为何只让皮逻阁‘率先止戈’?这分明是偏袒!”逻盛炎急得来回踱步,“论莽热那个疯子,定不会理会!可若他不理会,惹怒了唐人,刀兵最后还不是要落到我们头上?!”
恐惧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开始后悔与吐蕃绑定得如此之深。
与此同时,论莽热的大帐内,则是另一番景象。
“好一个皮逻阁!好一招祸水东引!”论莽热听完探报,怒极反笑,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借唐使之名,乱我军心!真是狡诈如狐!”
他麾下的吐蕃将领则面露凝重之色。
“大论,唐使宣谕,即便只是形式,也代表了大唐的态度。我军若再强行攻城,恐…恐真予其口实。”一名万夫长谨慎道,“鲜于仲通在剑南道拥兵数万,虽不足惧,但若其真以此为借口发难,赞普那边…”
“赞普要的是洱海,不是一个与大唐全面开战的借口!”另一人接口,“如今太和城已是强弩之末,破城在即,就此放弃,实在可惜!但继续强攻,风险巨大…”
帐内争论不休。主战者认为功亏一篑,太过可惜,唐军未必敢真打。主缓者则担忧政治和战略上的后果,认为当暂缓攻势,观察大唐下一步动作,同时向逻些请示。
论莽热面色阴沉如水。他何尝不想一鼓作气?但麾下将领的疑虑和逻盛炎那边隐约传来的怯战情绪,让他无法忽视。唐使的出现,如同一根无形的绞索,慢慢套上了他的攻势。军心,已不再如前几日那般坚决了。
“传令!”他最终咬牙,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各部暂缓攻城,收紧包围,深沟高垒,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出战!多派游骑,严密监视东北方向唐军动向,以及太和城一切变化!另,八百里加急,将此处情状,尤其是唐使介入之事,急报逻些!”
他选择了最稳妥,却也最耗时的策略——围而不攻,等待指示,同时施加压力。他赌太和城的内伤比看上去更重,耗下去,先撑不住的必然是皮逻阁。
然而,这道命令一下,联军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迷下去。持续猛攻的锐气一泄,士卒们从高度紧张的战斗状态松弛下来,疲惫感和伤亡带来的恐惧感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营中开始流传各种猜测:唐军要大举进攻了?赞普要命令退兵了?我们会不会被当成弃子?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
太和城内,压力并未因联军暂停进攻而有丝毫减轻。
皮逻阁站在望楼上,看着城外联军并未远去,反而开始大肆修筑工事,摆出长期围困的架势,眉头紧锁。
“论莽热变聪明了。”他低声道,“他不强攻,要困死我们。”
段俭魏脸色凝重:“城内粮草医药已近枯竭,伤兵每日都在死去…百姓家中存粮早已搜刮殆尽,恐支撑不了几日了。”
张建成补充道:“虽暂得喘息,但军心民气…如同绷紧的弦,久困之下,恐生内变。”
最大的危机,从外部转移到了内部。缺粮,缺药,绝望的情绪在沉默中蔓延。大唐使者的到来带来了短暂的希望,但这希望如此虚无缥缈,反而更加折磨人。
皮逻阁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俭魏,加大巡查力度,严防任何骚乱苗头,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建成,你亲自带人,再次清点…清点所有大姓、豪商之家的库藏,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再找出粮食!告诉他们,城若破,玉石俱焚!此刻拿出粮食,我皮逻阁铭记于心,他日必有厚报!”
这是最后的、近乎残酷的手段了。向城内的大户动刀,风险极大,但为了活下去,已别无选择。
“那…大唐方面?”段俭魏问。
“等。”皮逻阁望向东北方,目光似乎要穿透群山,“我们在等,论莽热在等,逻盛炎在怕…现在,就看大唐下一步怎么走了。崔旰回去,鲜于仲通和李宓,总该有个更明确的说法。”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在此之前,我们必须靠自己,撑下去。”
太和城内外,攻守之势看似缓和,实则进入了更凶险、更煎熬的阶段。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座孤城,考验着皮逻阁的意志,也考验着城中每一个人求生的底线。
风声呜咽,掠过残破的城垣,带来远方模糊的号角与营火的气息,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仍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