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那么说的?”虞沁词正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佛珠,闻言坐直了身体问道。
“是,大人,汐语姑娘说,这些人身处重要之职,却挖空心思贪墨,这些国之蛀虫,难道不该杀吗,他们死有余辜。她觉得提督大人并没有杀错。”千云汇报。
千云是虞沁词派往丞相府随时探听消息的暗卫。
虞沁词闻言眉头动了一下,神色未变,只是他心中已掀起了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想起这些年杀过的人。
兴帝登基的二十多年里,还算维持了大俞王朝的繁荣,可表面繁荣,内里却已千疮百孔。朝廷中的大小官员中饱私囊,税银不入国库,大理寺中饱私囊、制造冤假错案,连军饷都有人敢伸手,拨下去的款项被层层盘剥,
朝堂之上,大臣们冠冕堂皇,奏折写得花团锦簇,背地里却各怀鬼胎,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兴帝气愤中,狠狠得将一本奏折扔在地上,声音暴怒:“朕为边城将士,拨款八十万两,可萧爱卿却上报说,将士们食不果腹。朕的银子,都喂了谁家的仓鼠?”
虞沁词侍立在一旁,腰背挺直,听到兴帝的话,眼神静如古井,微微俯视着地面,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陛下,这是您让臣收集的证据。”虞沁词的声音平和得不带一丝波澜。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奉到兴帝面前。
兴帝看了虞沁词一眼,接过册子,不急不缓地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官员贪墨的证据,数额之巨,牵连之广,足以震动朝野。兴帝一页页翻过,每翻一页,脸上震怒一分。
兴帝气得手发抖,愤怒地啪一下将册子扔到地上,怒极反笑地咬着牙:“看看吧,朕的‘好臣子’们,都做了什么。虞爱卿,你知道朕叫你来干什么吧。”
“陛下要臣怎么做?”虞沁词将册子拾起来,轻声问道。
兴帝凝视着跳动的烛火,良久才开口:“蛀虫不除,大树将倾。只是这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转头看向虞沁词,“你可愿做朕手中最快的剑。”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臣明白。”虞沁词躬身行礼,“剑不需有思想,只需锋利。”
京城的天,连着几天都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多年未除尘的遮雨布,湿??得糊在头顶,渗出一种令人胸膈滞涩的闷。
可这几日不同,连日头的颜色都变了,天空蓝得无一丝云,阳光亮得耀眼,给飞檐、街石,还有攒动的人头,都镀上一层兴奋的光泽。
菜市口。人,摩肩接踵,热气蒸腾。小贩在人群缝隙里灵活地扭来扭去,兜售着各种点心和壮胆的酒水,随着篮子中的东西越来越少,声音激动带着兴奋,高亢得变了调。
几辆囚车碾过青石路,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闷呻吟。槛车里的人,穿着肮脏的囚服,脖颈后插着长长的亡命牌,墨迹淋漓。打头一辆车,是大理寺纪家。当家的纪老爷,曾是何等威严的人物,惊堂木一拍,四座噤声。如今蓬头垢面,眼神空洞。
前排的踮着脚,后排的蹦跳着,更有那机灵的,早早赁下了临街酒肆的窗边位置,捧着花生瓜子,指指点点。
随着一颗颗头颅落地,一腔腔喷薄而出的热血,在菜市场中,凝结成厚厚的、无法化开的暗紫,招引来成群的苍蝇,嗡嗡营营,挥之不去。
血腥气乘风而上,飘进了高高的宫墙。
宫墙之内,清雅的冷梅熏香将一切味道驱散,一丝杂味也无。虞沁词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透过极远处,穿过重重殿宇飞檐的缝隙,宫墙外隐约的一丝喧嚣和刚经历的血色,像是幻觉。
虞沁词迈进殿中,二个宫女分跪在龙椅旁的软垫上,兴帝玄色的织金袍角拂落在地,两位宫女一丝不苟。身子微微前倾,正替榻上假寐的兴帝揉捏着小腿。
可以看出两人,力道不轻不重,指尖透过薄薄的绫绸,精准地拿捏着穴位。
虞沁词静立在一边,并没有出声,他敛眉收目,烛光在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长睫垂下,遮住了眸底所有可能的光。
“杀得好......”忽然一道低沉的威严的声音响起。“这些国之蛀虫,死有余辜。虞爱卿,你这把朕手中的剑,又为朕扫清了几道障碍,难为你了。”
“陛下圣明烛照,能为陛下效力是臣的荣幸。”
兴帝躺在榻上,慵懒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点鼻音,闭上了眼,像是快睡着了。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来,指尖微凉,掠过其中一个宫女的脸颊,挥了挥手。
两位宫女识趣地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兴帝抬起头,缓缓道:“明儿......”兴帝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刚睡醒似的含糊,“该谁了?”
虞沁词声音没有起伏,但仔细看,能发现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吏部张尚书家......”虞沁词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漠了几分。
“好,”兴帝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眯了眯眼,指尖收回,轻轻敲着榻沿,“那个偷梁换柱的老鼠?朕记得他......是该杀。那就他吧。一家子清净清净。”
“陛下圣断。”虞沁微微低下头去,揖了一礼。
“虞爱卿,朕把你当作手中的一把剑,披荆斩棘,受千人唾骂,你可有怨言?”
“臣眼里只知有陛下,心中只念着陛下的江山社稷。臣的喜怒、个人得失,微不足道。”虞沁词微微抬起眼,那目光里盛着的全是坚定。
“若说...,陛下所言,陛下要臣做的事,臣不委屈,这些人对陛下基业有碍,其心可诛...,如此,朝野上下必更能体会陛下肃清吏治、匡扶社稷的决心。”
兴帝挥了挥手:“行了,这些事你去办。手别软。”
“是。”虞沁词应道,退出了殿内。
廊下吹过了一阵夜风,带着白日未曾散尽的燥热,失去了殿内的香气缭绕,从他身上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又好像从极远处飘来的铁锈味。
虞沁词刚才在殿内没有起伏的脸,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那张俊美的脸上,显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硬和空洞。
他一步一步,走在冰冷的宫砖上。脚步声被厚软的官靴底子吸去,寂然无声。
月光如水,洗不尽人间浊色。官袍的织金暗纹在清辉下偶尔一闪,像蛰伏的毒蛇倏然睁开的眼。
纪家……张尚书……王家……还有明日的钱御史……
这些人名在他心里如走马灯滚过,却惊不起半分涟漪。那刑场上滚落的,似乎不是他曾远远见过的、可能还曾拱手寒暄过的头颅,而只是一块碍脚的石头。
菜市口泥泞的土地上,浸透了的温热的血,只不过是一片云烟。
刚才,兴帝说,他是他手中的一柄剑,兴帝把他培养成一个孤臣,一个为他即将登基的皇子扫清障碍的剑,如果这些人都是可杀之人,那么他愿意成为这把剑。
虞沁词微微仰起脸,对着那轮同样冰冷的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丝铁锈味,似乎轻了些,也,更甜了些。
金汐语去悄悄调查这些卷宗时,虞沁词是知道的,他提前吩咐过千面,不管金汐语干什么,都尽量满足她,他可以感觉到,金汐语还有很多能力,没有显露出来。
他发现金汐语的办案的思维、见解很独特,想看看金汐语喜欢看什么,对什么感兴趣。金汐语调看这些卷宗时,他并未阻止。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金汐语会这么想。这些年,他杀了许多人,外界都传言他是一个残暴、冷血的人,加上他特殊的身份,很多人给他安上了一个妖孽的名头,这些他都不在乎,比起死去的那些冤魂,得些骂名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