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的秋雨,绵延不绝,仿佛苍天也在为这座孤城垂泪。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渗透进厚重的城墙,浸透单薄的衣衫,也钻进骨髓深处,唤醒蛰伏已久的旧痛。
帅府正堂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阴郁。陆炎刚刚结束了一场气氛压抑到极点的军议。庞统、鲁肃以及寥寥几位还能信任的核心将领都在,商议的却无非是越来越少的存粮数字、越来越频繁的小股叛逃事件、以及曹军和江东军在城外看似平静实则步步紧逼的调动。每一个议题都让人喘不过气,每一个应对方案都显得捉襟见肘,苍白无力。
陆炎端坐在主位之上,身姿依旧挺直如松,面沉如水,听着属下的汇报,偶尔简短地做出指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熟悉的、带着尖锐刺痛的灼热感,正从他左侧后背肩胛骨下方的某一点,如同苏醒的毒蛇,缓缓地、却不容忽视地蔓延开来。
那里,是昔日逍遥津血战时留下的旧创。彼时他亲率骑兵突击孙权本阵,虽杀得江东军仰马翻,威震敌胆,但自己也身披数创,最重的一处便是左后肩被一员江东骁将用重箭射穿。箭头带倒钩,撕裂了大片皮肉,伤及筋骨,虽经名医救治,侥幸未残,却也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或劳累过度、心神激荡之时,那旧伤处便会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沉默的警钟,提醒着他曾经的生死搏杀与身体承受的极限。
然而,自西进以来,尤其是退回淮水防线这月余,这旧伤复发的频率和剧烈程度,都远超以往。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从落凤坡的惨败决策,到汝南的艰难弃守,再到如今困守孤城面临的内外交困、众叛亲离——如同无数沉重的磨盘,日夜碾压着他的精神与意志。焦虑、悔恨、暴怒、猜忌、以及深不见底的孤独与无力感,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缠裹,不得喘息。身体的疲惫早已超越极限,全凭一股不甘的意志强撑着。
此刻,军议上那些糟糕透顶的消息,像是一把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他体内压抑已久的痛苦闸门。那旧伤处的灼痛感越来越清晰,逐渐转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刺痛,并开始向整个左肩、左臂,甚至左侧胸腔放射。他感到左臂逐渐变得沉重、麻木,仿佛不再完全属于自己。每一次呼吸,左肋下都传来隐约的牵扯痛。
“……主公?主公?”庞统的声音将他从一阵短暂的晕眩中拉回。
陆炎猛地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竟在军议中走了神,左手无意识地按在了左胸上方。他立刻放下手,挺直脊背,脸上波澜不惊:“何事?”
庞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并未追问,继续道:“关于钟离牛金叛逃引敌一事,统以为,除严惩涉事人等,更需加强对基层军官的安抚与监控并行之策,一味高压,恐再生变。”
陆炎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准。此事……由士元你与子敬斟酌办理。散了吧。”
众将行礼告退。直到最后一人退出正堂,掩上房门,陆炎强撑的那口气才骤然松懈。他身体一晃,几乎要从座位上滑倒,连忙用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顺着鬓角滑落。
痛!不再是隐痛,而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剧痛!左后肩的旧伤处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搅动,又像是有千斤重物死死压住,让他左半边身体都陷入一种麻痹与剧痛交织的炼狱。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被挤压的钝痛。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来人……”他想唤人,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不,不能让人看见!尤其是现在!韩猛、司马朗、李孚、牛金……接二连三的背叛已经让军心士气跌落谷底,若此时再传出主帅重伤倒下的消息,这城恐怕立刻就会从内部崩溃!那些还在观望的“陈兰”、“张多”、“雷薄”们,会怎么想?城外的曹操、孙权,又会如何趁机发动总攻?
强烈的危机感和固执的骄傲,支撑着陆炎。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一寸寸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差点再次栽倒。他扶着桌案,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
他必须回去,回到内室,独自处理这该死的旧伤。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庞统和鲁肃,他们知道了,只会更加忧心忡忡,乱了方寸。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左半身撕扯般的剧痛,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腿仿佛灌了铅,几乎无法抬起。从正堂到内室,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此刻却漫长得如同跋涉千山万水。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晃动的黑影,听力也变得模糊,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声,在脑海中轰鸣。
终于,他踉跄着撞开了内室的房门,反手用尽最后力气将门栓插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牵动了伤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暗红色的淤血猛地喷溅在身前的地板上,触目惊心。
鲜血的腥甜气息在口中弥漫,反而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喘着粗气,颤抖着伸手,解开胸甲的系带。沉重的甲胄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接着是内衬的衣衫。当左肩的衣物被艰难褪下时,眼前的情景让他心头一沉。
旧伤所在的部位,皮肤呈现不正常的暗红色,肿胀隆起,摸上去烫得吓人。原本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狰狞疤痕的创口周围,此刻隐隐有溃烂流脓的迹象,一丝丝黄白色的脓液正从疤痕缝隙中渗出。更可怕的是,以伤处为中心,数条暗红色的、如同蛛网般的血线,正向着周围皮肤蔓延,这是炎症深入、甚至可能引发“内痈”(深部脓肿)的凶兆!
陆炎不是医者,但也久经战阵,见识过各种创伤。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旧伤疼痛复发,而是因为长期身心透支、抵抗力骤降,加之这阴湿环境和积郁的心火,导致旧伤病灶被彻底激发,形成了严重的感染和并发症!若在平日,或许还能依靠精心的治疗和药物控制,但如今城中药物奇缺,连赵云那样的重伤都只能勉强维持,又哪有余力来治疗他这个“突发”的旧伤?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身体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淹没。难道天真的要亡他陆炎?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叛离不断,如今连自己的身体,也要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背叛自己?
不!他猛地摇头,将那股绝望强行压下。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瓷瓶,里面是所剩无几的、当年逍遥津战后名医留下的镇痛消炎药粉。他咬开瓶塞,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尽数倒在伤口上。粉末触及溃烂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
然后,他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用牙齿配合右手,艰难地将左肩伤口紧紧包扎起来。动作粗暴,毫无章法,只求暂时止血固脓,掩饰住最糟糕的迹象。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呈现出青紫色。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头、鬓角、脖颈淌下,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鲁肃略显焦急的声音:“主公?您在内吗?庞军师有紧急军情禀报。”
陆炎心中一紧,猛地睁开眼睛。他不能让他们进来!绝对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间的腥甜和身体的颤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我在歇息。有何军情,让士元酌情处置便是!非天塌之事,莫来扰我!”
门外的鲁肃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应道:“……是。肃告退。”
听着鲁肃远去的脚步声,陆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与虚弱。旧伤处的剧痛在药粉的作用下似乎略有缓解,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酸胀、麻木和全身的无力感,却愈发清晰。他尝试着动了动左臂,只觉沉重无比,关节滞涩,力量感消失了大半。以往能轻易开三石强弓、挥动数十斤重剑的左臂,此刻仿佛成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枯木。
他背靠着门,缓缓抬起头,望向内室昏暗的屋顶。窗外,雨声淅沥,寒意透骨。
旧伤复发,来的如此凶猛,如此不是时候。它不仅剥夺了他大半的行动能力和武力,更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他能瞒多久?一旦在紧要关头伤势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身体的痛楚,与心中那日积月累的重压,如同两座大山,将他死死压在这冰冷的地面上。昔日逍遥津的悍勇,西进时的意气,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他陆炎,竟也有如此狼狈、如此脆弱、连自身伤痛都要极力隐藏的一天。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但他知道,自己连倒下的资格都没有。赵云还昏迷不醒,庞统、鲁肃还在勉力支撑,城外强敌虎视眈眈,城中人心如履薄冰……他必须站起来,必须继续扮演那个坚不可摧、掌控一切的主公。
哪怕,只是伪装。
他咬着牙,用右手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试图重新站起来。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左半身撕裂般的痛楚,冷汗再次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