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的初春,淮水北岸的残雪尚未消融殆尽,但战争的阴云已比凛冬的寒风更加刺骨。陆炎玄戟镇淮、横扫沛国的赫赫凶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许都激起的不仅是曹操的震怒,更是整个中原格局的微妙变化。
寿春城内,军民仍沉浸在前番大胜的狂热之中。酒肆茶楼间,说书人将陆炎单骑破阵的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街头巷尾,孩童们拿着木棍模仿着那杆传说中的玄铁重戟。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连料峭的春风都带着几分躁动的暖意。
然而,镇东将军府内,气氛却与外界的沸腾截然不同。
书房的门窗紧闭,将喧嚣隔绝在外。陆炎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庞统、赵云、徐盛、鲁肃四人在内。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凝重无比的面容。
曹操的反应,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得多,也狠得多。庞统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瘦小的身躯裹在厚厚的衣袍里,双手拢在袖中,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根据各方细作回报,夏侯惇、夏侯渊已率本部精锐抵达沛国,正在全力整饬防务。曹仁的虎豹骑日夜操练,许都通往谯郡的官道上,运送粮草军械的车队络绎不绝。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淮水沿线新标注的数十个曹军据点:看来,曹孟德是铁了心,要在淮水与我们一决生死,一雪前耻。
赵云伤势已好了大半,但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郁。他亲身经历过相县守城的惨烈,深知下一次大战的残酷。此刻他端坐在胡床上,腰背挺得笔直,沉声道:我军新募士卒虽士气高昂,终究未经大战淬炼。据最新统计,能战之兵不足五万,其中半数都是去岁新征。若曹军以十万之众,多路齐发,强渡淮水,我军防线绵延数百里,分兵把守则力弱,恐难抵挡。
徐盛闻言,浓眉一拧,霍然起身抱拳道:主公!既如此,何不集中精锐,扼守几处关键渡口,与曹军决一死战!末将愿为前锋,必不让曹军一兵一卒渡过淮水!
鲁肃摇了摇头,他刚从濡须口水寨赶回,脸上还带着江风的痕迹。这位素来沉稳的谋士语气温和却坚定:文向将军勇烈可嘉,然此非万全之策。曹操麾下谋士如云,荀攸、程昱、贾诩皆老谋深算之辈,岂会只攻一点?必是多路佯动,声东击西,伺机寻我薄弱之处猛击。且我军主力若尽数被牵制于淮水沿线,后方空虚,若被奇兵穿插,则大势去矣。
陆炎始终沉默着,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江淮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众人的争论在他耳中回响,但他的心神,却牢牢锁定在淮水以南的一个关键点上——合肥。
那里是江淮水陆要冲,北控巢湖,南屏寿春,东联广陵,西接汝南。若能在此筑起坚城,便可如一把利剑,直指曹操南下之路的咽喉。
良久,他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地图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而至,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淮水千里,处处设防,则处处薄弱。陆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我们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让曹操撞得头破血流,也能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的支点。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二字之上,指甲与地图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此地,便是答案!
庞统的小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几乎要抚掌赞叹,但碍于场合,只是激动地前倾身体:妙!主公高见!合肥地处江淮要冲,北控巢湖,南屏寿春。若在此筑起坚城,便如一颗铁钉,死死楔入曹操南下之咽喉!他来攻,必顿兵坚城之下,损耗兵力士气;他不攻,则侧翼粮道时刻在我威胁之下,如芒在背!
鲁肃也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补充道:可将水军主力一部移驻巢湖,与合肥新城成犄角之势。曹军多北人,水战非其所长,我水师可依托巢湖水域,灵活出击,或断其粮道,或袭扰侧翼,或支援守城,令曹军首尾难顾!
然合肥旧城低矮,垣墙单薄,护城河浅窄,恐难当大军久攻。赵云指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的声音带着经历过守城血战的沉重,相县之败,犹在眼前。若要在此与曹操决战,此城必须固若金汤。
那就重建!陆炎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倾尽寿春物力人力,也必须在曹军大举南下之前,将合肥打造成一座让曹操望而生畏的钢铁堡垒!此城,当名为——!
龙鳞城……众人咀嚼着这个名字,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坚韧与反击的意志。这将是潜龙身上最坚硬的一片逆鳞,触之者,必遭雷霆反噬!
战略既定,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围绕新的核心轰然运转。
鲁肃被赋予重任,全权督办合肥筑城事宜。他次日便带着大批属官和工匠赶往合肥旧址。眼前的景象令人忧心:旧城城墙多处坍塌,护城河淤塞,城内屋舍残破,根本无法承担抵御大军的功能。
必须在三个月内,让新城初具规模!鲁肃对汇聚而来的各地工匠首领和吏员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很快,征调民夫的命令发往淮南各郡县,数以万计的青壮在官府的组织下,带着简陋的工具和微薄的口粮,如同蚁群般向合肥汇聚。采石场、伐木场日夜不休,牛车、马车、独轮车组成的运输队伍,在泥泞的初春道路上绵延数里。
庞统则坐镇寿春,协调将作大营。他召来了麾下最富巧思的工匠,将改进后的霹雳车、需十人才能张开的重型床弩、以及一种被称为夜叉檑的守城器械的图纸精心修订,派专人送往合肥,要求务必融入新城设计之中。同时,他还亲自设计了数种针对火攻的防御措施,包括加宽护城河、在城墙关键部位包覆湿泥、储备大量沙土和水缸等。
曹贼火焚相县,此仇必报!新城绝不能再重蹈覆辙!庞统对负责图纸的工匠反复叮嘱,小眼睛里闪烁着仇恨与智慧交织的光芒。
赵云伤势既愈,便主动请缨,不再满足于在寿春休养。他率领三千经过初步整训的精锐,前出至淮水南岸,以合肥旧城残垣为依托,建立起前沿营寨。随后,他化整为零,派出数十支百人规模的队伍,不分昼夜地袭扰北岸曹军的哨站、巡逻队和运输线。
这些战斗规模不大,却极其频繁。有时是趁夜潜渡,焚毁几座哨塔;有时是伏击小股巡逻的曹军;有时则以强弩射杀对岸暴露的军官。赵云用兵灵动狠辣,专挑曹军防备薄弱处下手,一击即走,绝不停留。此举既是为了练兵,让新兵在实战中见血,也是为了麻痹和疲惫曹军,干扰其备战,为后方筑城争取宝贵的时间。北岸曹军被搅得不堪其扰,士气日渐低落。
徐盛则留守寿春,总责本城防务。他深知寿春乃根基之地,不容有失。每日亲自巡视城防,督促士卒操练,检查武库、粮仓。他尤其注重守城器械的储备,礌石、滚木、火油、箭矢堆积如山。同时,严格盘查往来人员,谨防曹军细作渗透。
而庞统肩上的担子最为繁重。他需要统筹全局,协调各方。筑建龙鳞城的耗费堪称巨万,每日如同流水般花出去的钱粮让他心惊肉跳。府库的压力陡然增大,他不得不与荀谌等人绞尽脑汁,一方面加紧催征赋税,另一方面则更加严厉地推行新政,清查豪强隐匿的田亩与人口,甚至不惜向一些富商大贾。这些举措虽然暂时缓解了财政压力,却也埋下了不满的种子。
就在寿春上下为龙鳞城而全力以赴时,来自北岸的暗流也悄然涌来,试图侵蚀这新生的根基。
程昱与贾诩的离间之策并未因初战受挫而停止。相反,他们投入了更多资源。更加隐秘、训练有素的细作,携带着重金和伪造的文书,试图接触那些在沛国之战中损失部众、或自认赏罚不公的中层将领。流言也在市井间更加巧妙地传播,不仅夸大着新政带来的不便,更开始隐晦地暗示陆炎穷兵黩武,为报私仇而耗尽民力,将淮南拖入战争深渊。
然而,陆炎凭借沛国大胜积累的无上威望,以及庞统暗中布下、由忠诚老卒组成的严密监察网络,使得这些阴谋大多未能奏效。绝大多数将领面对诱惑,或严词拒绝,或佯装周旋后立即上报。偶有意志不坚者稍有动摇,也很快被察觉。一场无声的整顿在暗中有序进行,数名涉嫌与曹军细作往来的中低级军官被悄然调离关键岗位或投入监牢,消息被严格控制,未在军中引起大的波澜。
但程昱的计谋也并非全无成效。沉重的劳役和赋税,加上暗中传播的流言,还是在部分百姓和低级吏员心中埋下了困惑与不满的阴影。这些情绪如同地底暗流,暂时被筑城的热潮和战争的紧迫感所压制,却也在悄无声息地积累。
就在这内外交困、紧张忙碌的氛围中,一队风尘仆仆的江东客商,历经周折,终于抵达了寿春。他们带来了吴侯孙权的密信和一份不菲的礼单。信中言辞恳切,表达了对陆炎抗曹之举的钦佩与声援,以及愿与交好、共维东南安定的意愿,信末还特意问候了在广陵的刘备。然而,对于江东最为精锐的水师是否会北上助战、提供实质性的军事援助,信中却巧妙地避而不谈。
这缕来自江东的微风,虽然无法立刻改变淮南与中原悬殊的力量对比,但其政治意义却非同小可。它像一道微光,照亮了寿春略显孤寂的天空,让陆炎及其麾下知道,他们并非独自在对抗北方的巨兽,东南的另一股力量,正以一种复杂而审慎的态度,关注着这场决定江淮命运的对决。
陆炎仔细阅读了孙权的来信,沉吟良久,对庞统等人道:孙权这是在观望,也是在试探。他既希望我们能拖住曹操,又不敢轻易下注。不过,有此善意,总好过落井下石。他下令厚待使者,并让鲁肃准备一份回礼,同样以谨慎而友好的言辞回复,既表示感谢,也不主动请求援兵,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建安八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紧张、忙碌、希望与压力并存、明枪与暗箭交织的氛围中,缓缓流逝。许都的曹操在磨砺他的刀锋,寿春的陆炎在铸炼他的,而秣陵的孙权,则在冷静地观望着风向。淮水两岸,民夫号子声、军队操练声、工匠敲打声,与无形中的谋算交锋声混杂在一起,共同谱成一曲大战前的沉重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