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那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晓怼强自压抑的心湖里，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波澜。一夜辗转，窗外山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风声掠过树梢的呜咽，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甚至不知名夜枭的啼叫——都能让她瞬间惊醒，侧耳倾听，仿佛那预示着接应车辆到来的引擎声。
天光未亮，她就已起身，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物品仔细收拾好。深蓝色的笔记本和那支钢笔贴身存放，这是她绝不能丢失的东西。她帮着福伯将炉火生旺，煮好了一锅足以支撑老人食用几天的稠粥，又将水缸挑满。这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是她对这片短暂庇护之所无声的感谢，也是排遣内心焦灼的一种方式。
福伯默默看着她忙碌，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林晓怼准备停当，望向窗外那条被积雪覆盖、蜿蜒伸向山外的土路时，闷声说了一句：“路滑，看着点脚底下。”
“嗯，谢谢福伯。”林晓怼郑重地点了点头。这几日看似平淡的相处，她能感觉到这位沉默老人身上非同寻常的定力和某种深藏不露的底色。这里，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藏身点。
当时近中午，远处终于传来了隐约的、不同于自然风雪的机械轰鸣声时，林晓怼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站起身，望向福伯。
福伯点了点头，依旧坐在炉边，拨弄着柴火，仿佛外面的一切与他无关。
林晓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木门，走了出去。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她眯了眯眼，看到一辆车身上覆盖着薄雪、看起来像是林业局用于巡山或清障的旧式嘎斯卡车，正沿着那条土路，颠簸着缓缓驶来。
卡车在她面前停下，副驾驶车窗摇下，露出一张被寒风雕刻得粗糙、戴着厚实棉帽的中年男人的脸。他打量了一下林晓怼，眼神锐利而快速，声音带着北方汉子的粗粝：“是林技术员？上车吧，顺路捎你一段。”
没有多余的对暗号，没有确认身份，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如同一次真正的、山间偶遇的顺风车。
林晓怼没有犹豫，拉开车门，爬上了副驾驶座。车内弥漫着烟草、机油和男人身上汗液混合的气息，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真实的人间烟火气，让她紧绷了几日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丝。
司机没有多看她，等她坐稳，便挂上档，卡车发出沉闷的吼声，继续沿着颠簸的土路向前行驶。
车子驶离了那片山坳，驶入了更加广阔无垠的雪原。窗外是望不到边际的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辆缓慢移动的卡车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嘎吱声。偶尔能看到被积雪压弯了腰的白桦林，或者远处如同水墨渲染般的山峦轮廓。景色壮美，却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寂寥。
司机很沉默，除了偶尔因为路况骂一两句粗话，几乎不开口。林晓怼也乐得安静，她靠在有些油腻的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中五味杂陈。
离开了“一号点”，意味着她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搜捕圈。但前路依旧未知。“二号点”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她会在那里待多久？顾怀远的下一步安排是什么？
还有h市那边，赵卫国、陈明他们到底怎么样了？王振山那伙人，在账本丢失后，又会如何反扑？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心头，却没有一个能有答案。她感觉自己就像这辆行驶在茫茫雪原上的卡车，只能沿着既定的、看不见的轨迹前行，无法掌控方向，也无法预知终点。
卡车行驶了约莫两个多小时，中途在一个岔路口，司机下车似乎是检查了一下轮胎，又对着路边的积雪撒了泡尿，动作自然无比。林晓怼注意到，他在回到车上时，极其快速而隐蔽地，将一个揉成团的小纸团，塞在了驾驶座旁边的缝隙里。
她的心微微一动，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看着窗外。
下午三点多，天色已经开始变得昏暗，北方的冬日本就短暂。卡车终于驶离了主土路，拐上了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积雪完全覆盖的小道，颠簸得更加厉害。又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前方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仿佛被火烧过的林地，枯死的树木如同怪物的骸骨，矗立在白雪之上，显得格外诡异。
在这片焦林边缘，有几间低矮的、看起来像是过去伐木工人遗留的破旧木屋。
卡车在最大的一间木屋前停下。司机熄了火，转头对林晓怼说：“到了，就这儿。会有人来接你。”他的语气依旧平淡，说完，便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支烟，开始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她。
林晓怼道了声谢，拎着自己的小包，下了车。脚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她环顾四周，这片焦林和破木屋，比之前的林场小屋更加荒凉和隐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
这里就是“二号点”？
她推开那间最大木屋虚掩着的门，里面比想象中要“整齐”一些，虽然家具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破桌子和几个树墩做的凳子，但地上没有太多杂物，角落里甚至堆着一些用油布盖着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炉子是冷的，屋内温度与外面相差无几。
一种比在“一号点”时更甚的孤立感，悄然包裹了她。这里，更像是一个临时的、功能性的中转站，缺乏“一号点”那种虽然沉默却隐含生机的气息。
她放下包，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正准备看看能不能把炉子生起来，木屋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臃肿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脸上蒙着厚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走了进来。这人身材不算高大，动作却很利落，反手关上门，锐利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林晓怼身上。
“林晓怼同志？”来人的声音透过围巾，有些沉闷，但能听出是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是我。”林晓怼站起身，保持着警惕。
来人点了点头，没有取下围巾，而是从军大衣内侧掏出一个扁平的、牛皮纸包裹的信封，递给她：“这是给你的下一步指令。看完记牢，然后烧掉。”
指令？林晓怼的心提了起来。她接过信封，触手微凉。借着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越来越暗淡的天光，她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打印出来的宋体字，内容简洁得近乎冷酷：
「身份：投亲知青林芳。目的地：滨江新城机械配件厂，找技术科副科长刘建国报到。任务：潜伏，静观，融入。非必要不联系。阅后即焚。」
滨江新城？那是一个离h市有几百公里、靠近边境的工业新城！让她以一个假身份，去另一个工厂“潜伏”？“静观”什么？“融入”什么？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以为脱离险境后，会被送回南方，或者至少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等待结果。却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新的、更加莫测的任务！
一种被无形之手推向更深远方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在她心底升起。她抬起头，看向那个蒙面人：“为什么？h市的事情……”
“h市的事情自有安排，与你无关。”蒙面人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的任务是执行指令。明天早上，会有车送你去附近镇上的长途车站，后续路线和证件都在这个包里。”他指了指刚才随手放在门口的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
“我需要一个解释。”林晓怼握紧了手中的信纸，声音带着坚持。她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推着走。
蒙面人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解释，只有指令。选择服从，或者……”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寒光，让林晓怼明白，所谓的“或者”，绝不会是什么好的选项。
空气仿佛凝固了。炉冷屋寒，林晓怼感觉自己的血液也快要冻住。她看着对方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决定着接下来命运的指令，脑海中闪过顾怀远沉静的面容。
这是他安排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将她作为一枚更深、更隐蔽的棋子投下？还是……这里所谓的“二号点”和指令，根本就不是来自于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让她瞬间手脚冰凉！接应她的司机，这个蒙面人，还有这诡异的“二号点”和指令……一切，真的都在顾怀远的掌控之中吗？
信纸上那冰冷的打印字体，此刻看起来，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她该怎么办？
服从，意味着踏入一个完全未知、可能更加危险的境地。
反抗？在这荒无人烟的焦林，面对这个明显训练有素的蒙面人，她有反抗的余地吗？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