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两夜漫长而颠簸的旅程,列车终于在一声仿佛耗尽全力的长鸣后,缓缓驶入了此次考察学习的目的地——位于东北松嫩平原上的重工业城市,h市。
当林晓怼提着行李,随着人流踏上月台时,一股与南方截然不同的、凛冽而干燥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呼吸间带出团团白雾。天空是那种北方特有的、高远而沉郁的灰蓝色,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煤烟味和一种属于重工业基地的、钢铁与机油混合的粗犷气息。
站台远比省城的更加宏大,也更加陈旧,粗大的钢铁桁架支撑着宽阔的顶棚,墙壁上斑驳的印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来往的旅客大多穿着厚实的棉袄或臃肿的军大衣,戴着厚厚的棉帽,步履匆匆,面容被寒风雕刻得略显粗糙。一种陌生而硬朗的氛围,扑面而来。
“大家跟紧队伍,出口处有接待的同志!”带队李处长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抵达目的地的松懈。
考察团一行人在李处长的带领下,挤出熙熙攘攘的出站口。果然,外面停着一辆挂着“h市第一机械厂接待”牌子的中型客车。接待他们的是第一机械厂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姓刘,四十多岁,微胖,笑容热情,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爽朗,但眼神里也带着公事公办的周到。
“欢迎欢迎!省里来的同志们一路辛苦了!咱们厂里已经安排好了住宿,大家先安顿下来,休息休息,下午再具体介绍安排考察日程!”刘主任操着略带口音的普通话,招呼大家上车。
客车驶出车站,穿行在h市的街道上。城市的建筑风格与南方迥异,多是敦实厚重的苏式风格楼房,墙体很厚,窗户相对狭小,以抵御严寒。街道宽阔,但路面有些颠簸,行人和自行车在寒风中显得行色匆匆。路旁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更添几分北国的萧瑟。
林晓怼靠窗坐着,默默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城市。这就是父亲年轻时曾向往过、提起过的“大厂”所在地吗?这就是中国工业的脊梁?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工业气息,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亲切感,仿佛血脉里属于工人的那部分被悄然唤醒。但同时,那股潜藏在暗处的、被跟踪监视的寒意,也并未因抵达目的地而消散,反而因为环境的陌生,而更加清晰。
住宿被安排在h市第一机械厂的内部招待所。一栋三层高的红砖楼,条件简单,但还算干净整洁,房间里都有暖气,比起南方阴冷的冬天,室内反而显得温暖如春。林晓怼和一个来自纺织厂的女技术员住一间屋。
安顿好行李,简单洗漱后,林晓怼站在房间窗户前,看着楼下厂区内林立的厂房、高耸的烟囱和纵横交错的管道,心中充满了期待。这里,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汲取养分的地方。
下午,在厂办会议室,召开了简单的欢迎会和情况介绍会。第一机械厂的副厂长和技术科长出席了会议。副厂长是个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者,说话中气十足,带着老工业基地人的自豪。他简要介绍了第一机械厂的光辉历史、主要产品和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地位。
技术科长则更具体地介绍了厂里的一些主要生产线和近年来的技术改进情况。林晓怼听得非常认真,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关键词。她注意到,对方提到了一些大型锻压设备、精密齿轮加工机床,这些都是红星机械厂目前不具备或者水平较低的领域,让她大开眼界。
然而,在介绍到一条从东德引进的自动化铸造生产线时,技术科长的语气稍微顿了顿,只是泛泛地提到了其“先进性”和“提升效率”,却并未深入介绍运行中的具体问题和解决经验。林晓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不自然,联想到顾怀远给她的资料里提到过,南方某些厂子在引进国外设备时也遇到过“水土不服”和管理跟不上的问题,她不禁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介绍会结束后,刘主任带着考察团成员参观厂区。巨大的厂房内部空间开阔,天车吊着沉重的工件隆隆滑过,各式各样的机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切削液和金属粉尘的味道。工人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神情专注。
林晓怼仿佛鱼儿回到了大海,她仔细地观察着设备的运行状态、工人的操作流程、物料的摆放方式,不时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画着简图或记录下灵感。她看到了一些在南方未曾见过的先进工艺,也发现了一些看似微小却可能影响效率的细节问题。
在一个大型镗床前,她驻足观察了很久,注意到工人师傅在更换刀具时,流程似乎有些繁琐,而且使用的辅助工具并不顺手,耗费了不少时间。她很想上前询问交流,但看到带领参观的厂方人员那程式化的笑容和略显匆忙的脚步,她暂时按下了这个念头。初来乍到,不宜过于冒失。
参观途中,她总能感觉到几道来自考察团内部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尤其是那个微胖的、姓王的干部,和那个戴眼镜的、姓张的干部,两人偶尔交换的眼神,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倒是陈明,一直和她走在一起,不时低声交流着技术看法,态度始终真诚。
傍晚,在招待所食堂吃过颇具东北特色的晚餐(猪肉炖粉条、酸菜白肉,分量实在),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北方的黑夜来得格外早。
林晓怼婉拒了同屋女技术员一起去厂区小卖部转转的邀请,独自一人回到了房间。她需要整理一下今天的见闻和思绪。
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她摊开笔记本,就着昏黄的台灯,开始梳理。窗外,不知何时,竟然悄无声息地飘起了雪花。细密的、晶莹的雪粒,在路灯的光晕中翩跹起舞,缓缓覆盖在楼下停放的车辆和光秃秃的地面上。这是林晓怼今年看到的第一场雪,也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见到北国的雪。
雪花无声,却仿佛带着某种净化的力量,让窗外喧嚣的工业世界暂时安静下来。
她正凝神记录着,门口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请进。”
门被推开,是招待所的一名年轻女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林晓怼同志吗?刚才门口有人让把这个交给您。”
林晓怼心中一动,接过信封:“谢谢。请问是什么人送来的?”
服务员摇摇头:“没看清,放下东西就走了,说是给您的。”
服务员离开后,林晓怼关上门,看着手中这个没有任何署名的、干瘪的信封,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谁会给她送信?在这里,她人生地不熟。
她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似乎是随手撕下的日历纸片。展开纸片,上面只有一行用报纸上剪下来的铅字拼贴而成的话,字迹歪歪扭扭:
「小心身边的人,多看少说,资料保管好。」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这冰冷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十三个字。
林晓怼的手指瞬间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雪花依旧静静飘落,招待所的院子在雪中显得静谧而寻常。但在这片静谧之下,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窗外逐渐积聚的冰雪,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送信的人是谁?是敌是友?他(或她)是如何知道她住在这里?又为什么要警告她?“小心身边的人”……指的是考察团里的人?还是厂里的接待人员?“资料保管好”……是指她随身携带的技术资料,还是……父亲的那本笔记本,亦或是顾怀远给她的那些内部汇编?
一种比在火车上被跟踪时更甚的寒意,席卷了她。对方不仅知道她的行踪,甚至可能已经渗透到了她周围的环境!这不再仅仅是远距离的监视,而是更近距离的、更具威胁性的警示!
她迅速将纸片重新折好,连同信封一起,塞进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然后,她走到窗边,拉严了窗帘,将飘雪的夜色隔绝在外。房间里的暖气似乎都失去了温度。
她坐回书桌前,看着摊开的笔记本和那支黑色钢笔,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北国夜晚,感到了一丝清晰的、孤立无援的恐惧。顾怀远在哪里?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方用这种方式警告,而不是直接采取行动,说明他们也有所顾忌,或者……还在观望。
她拿起钢笔,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感传递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无论如何,她不能自乱阵脚。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警惕,如同这钢笔的笔尖,既要精准地记录和学习,也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风险。
“多看少说……”她低声重复着纸片上的话,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好吧,那就让她好好看看,这北国的工厂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奥秘,以及……怎样的牛鬼蛇神。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无声地覆盖着大地,也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与声音。在这个寒冷的北国初雪之夜,林晓怼知道,她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那双在暗处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离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