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食堂的日子,表面上看是脱离了日晒雨淋和泥土尘埃,但苏茉莉很快发现,这里并非想象中的避风港。
马管理员将她视为一个靠关系塞进来的麻烦,态度冷淡,分配的都是最琐碎、最耗时的杂活。削不完的土豆萝卜,洗不完的油腻碗碟,擦拭永远沾着油污的地面和桌凳……从清晨天色未亮忙到夜晚熄灯,几乎没有片刻停歇。
那些正式的炊事员,大多是有些背景或者工龄较长的职工,对这个突然空降、而且传闻与赵团长有纠葛的漂亮女帮厨,抱着复杂的情绪。男炊事员的目光时常带着隐秘的打量和一丝不怀好意的窥探;女炊事员则多是疏远和隐隐的排斥,尤其是一个叫胡彩霞的胖姑娘,她是马管理员的远房侄女,仗着这点关系在食堂里颇有几分优越感,对茉莉的敌意最为明显。
“喂,新来的,动作麻利点!没看见这边等着用盆吗?”胡彩霞将一摞刚和完面的脏盆哐当一声扔在茉莉面前的水槽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茉莉本就单薄的裤脚。
茉莉抿了抿唇,没有吭声,默默地将脏盆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手上的伤口在碱水和油腻的反复侵蚀下,迟迟无法愈合,反而有发炎溃烂的趋势,每一次浸泡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哼,摆那张委屈脸给谁看呢?”胡彩霞抱着胳膊,斜睨着茉莉,“别以为有几分姿色,攀上了高枝儿就能偷懒耍滑!食堂有食堂的规矩,完不成任务,一样扣工分!”
类似的刁难几乎每日都会上演。茉莉只能选择沉默,用更加拼命的工作来堵住这些人的嘴。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毫无根基,任何反抗都只会招致更严厉的打压。
唯一让她稍感慰藉的是,食堂的伙食确实比民工大灶要好上不少。虽然依旧粗糙,但至少能见到油花,偶尔还能吃到一点难得的肉腥。她总是偷偷将自己那份饭菜省下一点点,用油纸包好,想办法托偶尔来指挥部这边办事的同村人捎回去给母亲和弟弟。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为家里做的事。
这天下午,食堂难得的清闲片刻。茉莉被指派去清理食堂后门外堆放煤堆的角落。她拿着铁锹,费力地将散落的煤块归拢,煤灰沾了她满脸满身,让她看起来像个脏兮兮的花猫。
就在她埋头苦干时,一阵压低的、却异常清晰的争吵声,从后门虚掩的缝隙里飘了出来。是马管理员和另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马胖子,你少给老子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事儿要是捅出去,你这食堂管理员也别想干了!”这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狠厉,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刘麻子!他不是被调去采石场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麻子!你少血口喷人!”马管理员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和强装的镇定,“那批粮食是正常损耗!有单据的!你休想赖到我头上!”
“正常损耗?哼!你当上面的人是傻子?老子在采石场都快被折磨死了!告诉你,不把老子弄回指挥部,再给一笔封口费,咱们就鱼死网破!”刘麻子恶狠狠地威胁道。
“你……你小声点!”马管理员的声音更加慌乱,“这事儿得从长计议……现在风头紧,赵团长盯得严……”
“我不管!给你三天时间!不然,就别怪我把你那些烂账都抖落出来!”刘麻子撂下狠话,脚步声响起,似乎快速离开了。
门外只剩下马管理员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茉莉蹲在煤堆后面,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竟然无意中撞破了马管理员和刘麻子之间见不得光的交易!听起来,似乎涉及食堂粮食的贪污!
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贪污粮食是极其严重的罪行!
她该怎么办?
告发?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帮厨,去告发顶头上司?马管理员会如何报复她?刘麻子那种地痞无赖又会做出什么事?而且,空口无凭,他们会承认吗?最后很可能扳不倒对方,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不告发?装作不知道?可万一事情败露,追查起来,自己这个恰好在此处干活的人,会不会被怀疑成同伙?或者被灭口?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食堂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马管理员阴沉着脸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煤堆旁、满脸煤灰却掩不住惊惶神色的茉莉。
四目相对。
马管理员的小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慌乱,随即被一种狠戾的凶光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茉莉,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马管理员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尖锐。
茉莉猛地回过神,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下头,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回答:“马管理员,我……我在清理煤堆。”
“刚才……听到什么了?”马管理员一步步逼近,肥胖的身体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茉莉完全笼罩。
“没……没听到什么。”茉莉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沾满煤灰的鞋尖,声音细微却清晰,“就是煤块碰撞的声音。”
马管理员死死地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杀机。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冰冷刺骨:“最好没听到。苏茉莉,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食堂干活,就要守食堂的规矩,管好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否则……哼!”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声充满威胁的冷哼,已经足以让茉莉明白后果。
马管理员又阴冷地瞥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快步走回了食堂。
茉莉僵在原地,直到马管理员的脚步声消失,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陷入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马管理员绝不会相信她什么都没听到。她就像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炸弹,被马管理员和刘麻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接下来的日子,茉莉过得如履薄冰。马管理员对她的态度变得更加微妙,表面上不再明目张胆地刁难,甚至偶尔会假惺惺地关心两句,但那眼神深处隐藏的冰冷和审视,却让茉莉不寒而栗。
胡彩霞的刁难则变本加厉,仿佛得到了某种默许,变着法子地找茉莉的麻烦,将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推给她,言语间的挤兑也更加刻薄。
茉莉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更加小心谨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不敢与任何人走得太近,生怕连累他人,也怕被人看出端倪。
只有在夜深人静,她躺在食堂后面那间狭窄潮湿、堆满杂物的临时休息室里(这是马管理员“特意”安排给她的住处,美其名曰方便她早起干活),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时,才会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石墩儿给的、已经被磨损得更加破旧的“手巴掌”,仿佛这是唯一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的东西。
前有赵振国划下的、冰冷无形的界限,后有马管理员和刘麻子虎视眈眈的威胁,身边是充满恶意和排斥的环境……她仿佛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中央,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而那张网的编织者,似乎远不止她看到的这些。她隐隐感觉到,还有更多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在注视着这一切。
这场在看似平静的食堂里展开的暗斗,凶险程度,远比在基坑里直面塌方,更加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