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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算是我那灰扑扑日子里的一抹亮色。这姑娘,马尾辫一甩,蹬着辆咣当作响的自行车,硬是把打工妹的生活过出几分侠气。

记得清楚得很,那天她一把将那个磕掉了漆、印着大红牡丹的搪瓷脸盆扔进浴室,哐当一声,震得脸盆架子上的锈渣都往下掉。“我也不洗了!”她说得利索,“瞧你这蔫茄子样儿,晚饭我请你,荷包蛋管够!”

推车走时,牛仔裤后兜露出的半截卫生纸,衬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竟成了我对那个闷热黄昏最深的记忆。工友们下了班,自行车铃铛和搪瓷饭盒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空气里飘着谁家爆炒辣椒的呛人味儿,夹杂着隔壁五金厂飘来的金属切削液那特有的工业气息。你别说,这几种味道搅和在一块儿,反倒有种奇怪的、粗糙的暖意,像块没洗干净的粗布毯子裹在身上。

林夕把自行车后座拍得啪啪响:“快上来!磨蹭!”

坐上去的瞬间,车身猛地向下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右腿一蹬地,瘦削的腰肢扭出充满力量的弧线,那辆破车竟咣当咣当地被她踩出了冲锋的气势。车轮滚动,惯性让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那根乌油油的马尾辫甩动起来,几缕发梢调皮地扫过我的手背,痒痒的,带着汗水蒸腾后的微咸和洗发水残留的廉价香精味。她腰上别着个mp3,耳机里漏出周杰伦那含含糊糊但贼有劲儿的歌词:“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路过工地门口唯一亮着灯的小卖部。几个赤膊的汉子叼着烟卷,围着一张缺了角的破旧台球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们汗津津的古铜色背脊和嬉笑的脸。我们经过时,几声调笑的口哨刺耳地响起,夹杂着方言浓重的荤话。

“小妹妹,后头驮的是哪个相好哇?”

“看这小腰扭的,带劲哈!”

“妹子,下来陪哥打两杆?”

粗鄙的、带着汗酸味儿和啤酒气的调笑肆无忌惮地砸过来。我瞬间僵住,感觉脸上火烧火燎,下意识想下车理论一下。前面的林夕却连头都没回。

“呸!”她极响亮地啐了一口,动作小得像只是吐掉嘴里的砂砾。紧接着,我明显感觉到她整个身体弓了起来,像一张突然绷紧的弓。她脚下猛地发力,老旧生锈的链条爆发出“咔嗒!咔嗒!咔嗒!”一连串密集、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绷断的惨叫。那双踩着塑料拖鞋的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自行车轮胎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吱吱作响。破车像是瞬间通了电,带着我和她,化作一道歪歪扭扭却速度惊人的灰影,“嗖”地一下从那些光膀子的汉子眼皮底下冲了过去,只留下更响亮的哄笑和逐渐变淡的烟味。

风猛烈地灌进耳朵。我紧紧攥住车座下的铁架子,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混合着刚才被冒犯的难堪和被这速度冲散的奇异解脱感。我看着林夕瘦削却绷得笔直的背影,那随着蹬车动作起伏的肩胛骨,在薄薄的t恤下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骨。这一刻,我觉得这丫头真“飒”。后来我才彻底明白,这“飒”根本不是什么酷,而是草根里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像工地墙根缝隙里钻出的野草,茎秆柔弱,却能顶开沉重的石板,哪怕被车轮碾过无数次,只要有一线生机,就梗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向上疯长。对于创业初期的我们,这种“不管不顾”,就是活下去、混出个人样必须的那口气:是面对恶意能轻蔑地啐一口就跑的“不要脸”;是能在破车上蹬出火箭速度,把嘲弄远远甩在身后的“不着急”;更是透支体力也要挣脱污浊、朝着有光的地方冲的“不要命”。林夕的蹬车,就是这劲儿——在飞扬的尘土里使劲扒拉,想在那些冰冷坚硬的现实缝隙中,扒拉出一条属于她自己、也照亮我的活路。

目的地并不远,就是工地后面一片拥挤杂乱的自建房区,被城中村居民和像我们这样的打工仔塞得满满当当。她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条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行的巷子口。空气里除了那几种熟悉的味道,更多了点隔夜饭菜和蚊香的混合气味。

“到了。”她干脆利落地刹住车,链条又是几声不满的呻吟。她把车随意地锁在靠墙的一根锈蚀水管上,指着巷子里一个低矮昏暗的门脸,“‘老王炒饭’,就这儿。”

所谓的店面,其实就是把一楼民居临街的墙凿开一扇窗,支个雨棚,摆上两张油光锃亮的小折叠桌和几个塑料板凳。炒菜的灶台就在窗口后面,铁锅和铁勺碰撞的锵锵声不绝于耳。老板老王,一个系着油腻围裙、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挥汗如雨地颠着勺,火光映着他油亮的脸膛。

林夕显然是熟客,走到窗口前,声音清亮地喊:“王叔!两个大的!老规矩!汤多点!”

老王头都没抬,嗓门比锅气还冲:“好嘞!小林子带朋友来了?坐!这就好!”

我们拣了外面稍微宽敞点的位置坐下。塑料板凳咯吱作响。林夕麻利地抽出桌上卷筒纸——果然是和她口袋里同款的卫生纸,质量粗糙,擦了擦桌上的油渍。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

“什么叫‘老规矩’?”我好奇地问,汗还在顺着鬓角往下淌,但心里却出奇地安定。这里嘈杂、油腻,却比安静的工棚更有生气。

她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就是肉蛋炒饭!量大管饱!而且,”她狡黠地眨眨眼,“荷包蛋要双黄,溏心的!”她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带着点小得意。

炒饭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子。老王动作很快,不多时,两盘小山似的炒饭就从窗口递了出来,堆得尖尖的。酱油均匀地裹着每一粒米饭,混杂着切成小丁的火腿肠、翠绿的葱花、金黄的玉米粒,最关键的是——每个盘子的饭顶,都颤巍巍地卧着两个边缘焦黄微卷、蛋黄莹润仿佛要流动的溏心荷包蛋,像两枚金色的满月落在山巅。

林夕把自己的盘子推到我面前一点,又从旁边筷筒里拿出两双一次性木筷,麻利地剥开包装,递给我一双:“喏,吃吧!管够!”

油亮的米粒颗颗分明,火腿丁咸香,葱花提鲜,玉米粒清甜。最绝的是那溏心蛋。筷子轻轻一戳,温润粘稠、如同上好琥珀般的蛋黄液就汩汩涌出,瞬间裹住下方的米饭,混合着滚烫的热气和酱油的咸鲜。一口下去,溏心的柔滑,炒饭的锅气,所有廉价的食材在那一刻被赋予了一种直抵灵魂的丰腴感,像是滚烫的岩浆熨平了胃里的所有褶皱和心头泛起的酸楚疲惫。

林夕扒了一大口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她含糊不清地说:“快吃!凉了就腥了!”她吃得又快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任务,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

我们默默地吃着。四周是工友们或大声谈笑、或疲惫闷头吃饭的喧嚣,老王颠勺的锵锵声是永恒的背景音,旁边小商店门口的老式收音机还咿咿呀呀地放着走了调的地方戏曲。暮春的星空被狭窄巷道上方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那些廉价的霓虹灯招牌固执地闪烁着俗艳的红绿光。

就在这片混杂着汗味、油烟味、荷尔蒙气息和俗世烟火气的混沌背景里,当林夕咽下一大口饭,抬起头时,我看到橘黄的灯泡光恰好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眼睛里那点惯常的倔强和风风火火褪去了一些,被一种近乎温柔的笑意替代。汗津津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还沾着一粒米粒。

她伸手,很自然地用指尖抹掉我鼻尖蹭上的一点酱油渍。动作有点粗,指腹带着干活留下的薄茧,刮得皮肤微刺。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在仓库干活,比我们在庆春路夜市的时候累多了吧?”她说,声音难得地柔和下来,像夜风吹过温热的皮肤,“看你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你不也一样?”我笑了,嘴里还塞着饭。

“我不一样!”她立刻反驳,又恢复了那种略带蛮横的鲜活,“我是心疼你这只蔫茄子!给你补补,有了汪佳,美芬以后,我们多久没有这么一起吃饭了?”话是这么说,她的笑容却在蔓延,那抹温柔还在眼底。这盘在油腻小摊上吃的、几块钱一份的肉蛋炒饭,上面盖着她特意叮嘱的双黄溏心蛋,此刻就是这俗世荒漠里最昂贵的盛宴。那溏心的柔暖流进胃里,更像流进了心里某个干涸已久的角落。

我们都没再说话,埋头对付着各自盘中的“月光”,耳边是工地的声音在远处低鸣。

盘底很快见了光。老王送的紫菜蛋花汤带着点敷衍的味精鲜味,也喝光了。饱腹感带来一阵短暂的、软绵绵的惬意,白天的疲惫仿佛暂时被热腾腾的食物封存了起来。

林夕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结了账,老王熟练地找回几个钢镚儿。我一扬下巴:“走?送你回窝?”

“不用了,几步路。”林夕起身,塑料凳又一阵呻吟。

肚子里的暖意和眼前的灯光人声,让我下意识地不想那么快回到水利水电学校的寝室。那里面只有室友们沉睡的鼾声和打传奇的噪音,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笼子。

林夕推着她的车,我们并肩走进比刚才更深的巷子内部。这里更窄,头顶的电线如同蛛网,晾晒的衣服在半空中滴着水,地面潮湿泥泞。两侧是鳞次栉比、加盖得奇形怪状的自建房外墙,墙壁上贴着各种褪色的小广告和“危房勿近”的告示。空气变得更加混浊,各种生活气息——饭菜余味、腐败垃圾、廉价洗衣粉、若有若无的厕所氨气味——被高温蒸腾、发酵,形成一种特有的、城中村深夜的气息。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猫叫或醉汉的含糊叫骂,更显得此地的喧嚣与沉寂相互交错。

灯光越发稀少。她的车轮碾过一个积水的洼坑,溅起几点泥浆。我们走过一面刷着刺眼蓝漆的墙体,上面巨大的“拆”字在白天的阳光下或许醒目,但在此时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像一个沉默而狰狞的烙印。

沉默在两人间弥漫。不像晚餐时的宁静,这是一种更加凝滞、更加欲说还休的沉默,充满了自行车链条单调的“嗒嗒”声和鞋底摩擦粗糙地面的“沙沙”声。夏夜的燥热并未完全消散,此刻却裹上了一层粘稠的张力,像胶水一样缠绕在呼吸之间。我能清晰地闻到林夕身上传来的、被汗水浸润过的洗发水味道,混着她自己独有的、类似阳光暴晒后棉布的味道。周杰伦的歌不知何时停了,mp3的电池大概耗尽。

我们走到一栋贴着惨绿色马赛克、楼梯裸露在外面的三层小楼下。一根锈蚀得厉害的水管,从二楼某处探出来,末端正在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着水,在地上汇集成一小滩深色的印记。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哒——哒——哒——”,如同某种倒计时。

林夕把自行车停靠在墙根,咔嗒一声锁住。她没有立刻转身上楼,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干脆利落地告别。她转过身,背对着那渗水的铁管,面对着我。

巷子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旁边那户人家窗子里透出的微弱电视蓝光,混合着头顶一小块狭窄星空漏下的清辉,无力地照亮我们所在的一小方区域。林夕的脸庞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的部分被那点混合光线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我无法完全看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目光的投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笔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有晚餐时的柔和笑意,也没有了平日的风风火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深不见底的专注和幽深。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邀请。

我们都没说话。空气里的尘埃、水汽和汗水似乎都在这诡异的沉默里凝固了。巷子深处的黑暗像张开巨口的怪兽,而眼前这个沉默的、看不清表情的林夕,却像黑暗核心中唯一的存在。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咚咚作响,压过了水管滴水的节奏。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林夕终于动了动。她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抬起下巴,朝着黑洞洞的楼梯入口方向,示意性地,轻轻一努嘴。那个动作微小到了极致,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无声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她的眼神没有移开,里面没有丝毫犹豫或羞涩,只有一种近乎坦荡的、原始的专注。

那是无声的,不需要解读的邀请。直白、锐利,像一把在暗夜里无声出鞘的匕首。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狠狠地撞击着肋骨,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没有犹豫,喉咙里仿佛滚过一丝干燥的热气,抬起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跟上了那个幽暗身影踏上的、吱嘎作响的水泥楼梯。那湿冷的滴答水声,仿佛成了我们走向未知战场的鼓点。

出租房在三楼走廊的尽头。走廊上堆满了邻居们的杂物——蒙尘的蜂窝煤、缺胳膊断腿的塑料椅、用塑料布盖着的旧电器,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更显逼仄。空气里漂浮着霉菌和灰尘干燥的气息。

林夕掏出钥匙,那是一把普通的黄铜钥匙,栓在一个红色的塑料绳圈上。插进锁孔,转动,老旧的铜芯发出滞涩的“嘎啦”声。推开门,一股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长时间封闭造成的憋闷,混合着陈旧的汗味、劣质木质家具的气味,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她的淡淡体味。

她没开灯,熟门熟路地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走进去。房间很小,一览无余。一张单人铁架床几乎占去了半壁江山,床上团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方格床单。床边一张三条腿不稳当的木桌代替床头柜,上面堆放着几本翻得卷边的时装杂志。墙角一个敞口的旅行袋,几件换洗衣服随意地堆在外面。唯一的光源,是窗外远处高楼上工地塔吊的红点警示灯,像一只巨大的、永不闭上的血红色眼睛,将间断闪烁的红光投进屋内,每一次亮起,都将简陋的家当和飞舞的灰尘勾勒出短暂而诡异的轮廓。

第一次是在定海新村我的出租屋。那晚她和男朋友分手,回忆像无数小鼓槌敲打着神经。那是一次莽撞的、充满愤怒与笨拙的初次碰撞,带着青春期的悸动、好奇和掩盖在黑暗里的巨大羞怯。但这间屋子更旧更潮,墙壁斑驳,天花板渗水,墙角长着霉点,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感官在混乱的刺激与不适中沉浮,像是两个在陌生战场上摸索的、急于证明自己的新兵。

而此刻,在这间同样简陋的斗室里,空气却像凝固的油,粘稠而灼热。只有远处塔吊那一明一灭的血红目光,像一个冷酷的窥探者。

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模糊的世界。林夕转过身。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她几乎是径直走到我面前,两人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无法呼吸。汗水的气息、廉价洗发水的味道、还有那属于她的、更加私密灼热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在塔吊红灯熄灭的刹那,房间陷入绝对的黑暗。视觉被剥夺,身体的感觉却敏锐到极致。黑暗中,一切动作都化作了原始的触感。她略显粗糙的手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摸索着找到了我的脸颊,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没有试探,没有犹豫,那吻就落了下来。不是温柔的呢喃,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带着灼热的湿意和几乎要咬噬的力量,带着一种要将所有压抑、委屈和不甘都燃烧殆尽的野性。鼻息滚烫地扫过皮肤,急促而沉重。

她的身体紧密地贴合过来,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感受到她衣料下紧绷的线条,那具看似瘦削的身体里蕴含的惊人热度与弹力。一切理智的堤坝在这原始的冲击下瞬间土崩瓦解。动作变得直接甚至粗鲁,在黑暗中笨拙地、急切地相互拉扯对方的衣物。撕拉一声纽扣崩脱的声音格外刺耳,混合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和粗重的喘息,被压缩在这间斗室里,产生了放大的回响。

在那毁灭般的、几乎是痛苦与狂喜巅峰的瞬间,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有两人紧贴的、如同两团剧烈燃烧后又骤然冷却的灰烬般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颤抖。湿冷的空气重新涌上来,包裹着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强烈的战栗。

汗水肆意流淌,浸湿了身下廉价的床单。身体像散架一样沉重,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黑暗中,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的声音和窗外塔吊灯永不停歇的、规律的“咔哒”闪烁。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语言的苍白在此刻显露无疑。空气里的热度在迅速褪去,混合着浓郁体液气味的尘土感重新变得清晰。铁架床冰冷的触感隔着湿透的床单传上来。

片刻的死寂后,隔壁清晰的咳嗽声传来。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仿佛也更大了一些。

黑暗中,林夕的手摸索了过来,带着汗湿的温度,轻轻覆在我放在胸前的手背上,短暂的停顿后,又用力捏了一下。没有任何缠绵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战友在冲锋过后的短暂休憩里,互相确认彼此还活着。她的手很烫,覆盖在我的手背上,那一下用力的紧握,仿佛按下的不是皮肤,而是某个看不见的、名为“存在”的开关。

然后她慢慢挪开身体,动作牵扯到吱嘎作响的铁床。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散落的衣物。先是薄薄的背心,然后是揉成一团的牛仔裤……动作间带着大战过后的疲惫和一种熟稔的直接。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了。塔吊的红灯再次亮起,血红的瞬间里,她已经背对着我坐在了床沿,光滑的脊背挺直,皮肤在红光下像涂了一层釉。凌乱的黑发垂落在肩胛骨之间。她弯腰摸索着地上的塑料凉拖。穿上。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黑暗中传来拉抽屉的声音,接着是塑料包装袋被撕开的细碎响动。很快,黑暗中亮起一小簇跳跃的火焰——她划着了一根火柴。那一星火光照亮了她轮廓分明的下颌和沾着汗水的脖颈线条。她熟练地点燃了桌上那根插在倒扣的瓶盖上的白蜡烛。

豆大的烛光摇曳着挣扎起来,立刻在四壁投下巨大、摇晃、变幻不停的黑影。房间似乎更小了,也显得更加破败。简陋的家具、墙上歪斜的旧挂历、旅行袋的轮廓在光怪陆离的影子中时隐时现。蜡烛燃烧散发出淡淡的石蜡味。

林夕就站在那片摇晃的光影里,背对着床,开始弯腰用火柴点燃桌角那个积了厚厚黑灰的老式煤油炉。蓝色的火焰嗤一声燃起,微弱地跳动着。她拿起旁边一个掉了瓷、布满烟熏痕迹的搪瓷缸子,走到门后墙角的塑料桶边,舀了半缸水,放到了炉子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借着这有限的烛光,我能看清她的脸了。汗水让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残留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但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白天惯常的清亮和平静,甚至带着点冷水般的淡漠。那点烛火在她瞳孔里跳跃,像两粒遥远的星子。

她没看我,目光掠过我躺在床上的身体,落在墙角那个敞口的旅行袋上。

“渴了自己倒水。”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语调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旁边有塑料杯。”她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半透明塑料杯。

然后她便不再言语,走到旅行袋前,蹲下身,借着烛光开始在里面翻找,发出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背影在墙壁上拉得细长,随着烛火不安地晃动。

煤油炉上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咝咝”声。烛光摇曳,房间里晃动的人影像是无数沉默的幽灵。身体残留着极致的疲惫和温存过后的空洞,那些激烈的震荡似乎还留在皮肤和肌肉的记忆里。感官在混乱中渐渐清晰:煤油燃烧的异味混合着石蜡味和未散尽的欲望气息,水泥地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床单丝丝缕缕地侵蚀上来。

“喂?兄弟,活着呢?”戴君斌的破锣嗓子穿得透手机信号里滋啦滋啦的杂音,“你咋没回寝室睡觉啊?昨天去了个地方,可带劲了!”他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卸一天货累死累活也就挣五十,顶个屁用?”

“你小子悠着点。”我没好气地说,“上周医学院才抬走个通宵打cS的,忘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夕,她拿了衣物,去狭小的卫生间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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