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时序,虽不似人间那般四季分明,却也自有其独特的流转韵律。近来,这片彼岸之地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炎夏”之中。
并非烈日当空,那永恒笼罩着忘川的天空依旧是朦胧的灰紫色基调,但空气中却无端弥漫起一股沉闷的燥热。流淌的忘川河水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沁凉,触手只觉温吞。两岸那常年盛放、如火如荼的彼岸花,此刻颜色愈发娇艳欲滴,仿佛吸收了过多的热量,散发出一种灼灼逼人的光华。连那萦绕在建筑与草木间的灵韵光点,也似乎变得懒洋洋的,流动迟缓。
这般天气,自然也影响到了居住于此的名士们。
饕餮居内,苏轼摇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大蒲扇,额角仍见细汗,对着面前冰镇过的“醉仙酿”感叹:“此间酷热,竟堪比儋州炎夏!这冰饮需得多备些,否则吾等皆要化作热锅上的蚂蚁了!”佛印在一旁连连点头,他那身月白僧袍的领口都松开了些,全无平日宝相庄严的模样。
金戈馆外的演武场上,霍去病练枪的势头依旧勇猛,但一趟下来,也是汗透重甲,他抹了把脸,对身旁的卫青道:“舅父,这天气,比漠北正午的日头还磨人!”卫青沉稳点头,下令减少了午后的集体操练。
嬴政于千工苑内巡视,虽玄衣纁裳依旧整齐,但眉心微蹙,显然也对这异常的闷热感到不悦,周遭侍立的工匠与官员更是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丝动静引来更多燥意。
李清照等才子佳人,则聚在临水的亭阁中,借水汽稍解暑意,手中团扇轻摇,谈论诗词也难免带上几分慵懒与烦闷。连那平日里最是活泼好动的小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也蔫蔫地躲在树荫下,不愿多跑动。
谢珩作为忘川使君,维系此地平衡,对气候的微妙变化感知最为敏锐。这股燥热并非阳世暑气,倒更像是忘川自身灵韵循环在某处出现了滞涩,导致阴性能量流转不畅,阳和之气过盛所致。他连日来排查多处节点,却未能找到根源,心中不免也有些焦躁,连带着处理公务时,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
这一日,午后时分,燥热更甚。谢珩信步来到忘川最为核心,也是阴性能量最为浓郁的所在——九泉之井附近。井口依旧氤氲着轮回的光晕,丝丝缕缕精纯的阴气从中散逸出来,虽不足以扭转整个忘川的闷热,但在此地方圆数十步内,却形成了一片难得的清凉之地。
井畔生着几株叶片宽大、形似芭蕉的幽暗植物,投下片片浓荫。谢珩走到一株植物下,背靠其粗壮的茎干,感受着那井中散出的、带着冥土本源的丝丝凉意,多日来因燥热与公务积累的疲惫竟一股脑儿涌了上来。他本意只是小憩片刻,理清思绪,却不曾想,在这难得的清凉与寂静中,心神一松,竟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睡意深沉间,他似乎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极为悦耳的女子笑声。那笑声如同清泉击石,又似珠落玉盘,带着一种天然的娇媚与灵动,在这幽静的井畔显得格外清晰。
谢珩倏然惊醒,双眸睁开,紫眸中还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蒙,随即迅速恢复清明。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两位绝色女子正并肩而立,掩唇轻笑,目光盈盈地落在他的身上,显然他方才倚井酣睡的模样,全被二人看了去。
饶是谢珩见惯了忘川诸多风华绝代的名士,此刻眼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惊艳。他迅速起身,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因小憩而略有褶皱的紫色官袍,恢复了一贯的沉静雍容。目光则落在两位女子身上,快速辨认着她们的身份。
其中一位女子,身姿婀娜曼妙,宛如弱柳扶风。她穿着一袭柔美的粉色曲裾深衣,衣料轻薄,仿佛笼着烟霞。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戴着一顶四周垂落着白色纱帘的帽子(帷帽),纱帘轻薄,并未完全遮掩容颜,反而为其增添了一份朦胧神秘之美。纱帘后,隐约可见其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天然一段风流韵致,顾盼之际,又似乎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她周身散发着一种属于江南水乡的温婉灵秀,但其气息底蕴,却又带着春秋古韵。谢珩心念电转,能与吴越旧事、与早已降临的范蠡、夫差、勾践等人相关联,又有如此绝色与这般装扮的春秋女子……其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另一位女子,风格则截然不同。她身量高挑,气质端丽大方,眉宇间带着一种豁达与坚韧。内里穿着一件厚实的素色布袍,外罩却是一袭鲜艳的正红色长裙,红白对比,在这忘川幽邃的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她的容貌明艳大气,不同于粉衣女子的柔媚,更像是在广阔天地间淬炼出的明珠,眼神清澈而坚定,隐约可见一丝远嫁异域的风霜与乡愁。其衣着形制与气息,明显属于西汉时期。谢珩略一思索,一位以和亲闻名青史、身世坎坷同样与政治紧密相连的杰出女性形象,便浮现在脑海。
这两位女子,虽相隔数百年,一出自春秋吴越,一出自西汉宫廷,却皆因其绝世容颜而被卷入国家政治漩涡,命运不由自主,身世确有相似之悲凉与壮阔。
谢珩压下心中感慨,上前一步,执礼甚恭,语气温和:“在下谢珩,忝为忘川使君。惊见二位姑娘仙驾,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望海涵。”他目光扫过二人,并未直接点破其名讳,以示尊重。
那戴着帷帽的粉衣女子闻言,止住轻笑,盈盈还了一礼,声音如同出谷黄莺,轻柔婉转:“使君言重了。是我等冒昧,惊扰使君清眠了。”她语带歉意,姿态优雅。
那身着红裙的西汉女子亦敛衽一礼,声音清朗,落落大方:“妾身等初临此地,见此处清凉,故而驻足,不想得遇使君。失仪之处,还请使君勿怪。”
“二位姑娘不必多礼。”谢珩微微一笑,取出那卷光华流转的风华录,玉笔在手,灵光氤氲,“此乃忘川风华录,请二位夫人留名,以便安顿。”
粉衣女子率先上前,她伸出纤纤玉指,并未撩开帷帽纱帘,只是隔着一层薄纱,指尖轻触录册,留下了清丽秀雅、却隐隐透着一丝哀婉之气的两个字——西施。
果然是那位倾覆吴国的苎萝仙姝,越女西施。
紧接着,那红裙女子亦上前一步,她目光扫过风华录,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变得坦然坚定,以指代笔,留下了端庄大气、笔力隐透风骨的两个字——王嫱。在其旁,她又添上了更为人熟知的称呼——昭君。
正是那位自愿请行、出塞和亲,使汉匈得以和睦多年的明妃王昭君。
录名既毕,风华录上光华流转,西施与王昭君之名熠熠生辉,正式与忘川之地建立了联系。她们的真灵气息融入此间,使得九泉之井畔的清凉仿佛也多了几分不同的韵致。
谢珩收起风华录,看着眼前这两位命运相似、却各有风华的绝代佳人,心中亦是感慨命运之奇妙的安排。他温言道:“西施姑娘,昭君姑娘,欢迎驾临忘川。此地汇聚古今英魂,二位于此,可忘却前尘烦忧,安享自在。”
西施隔着纱帘微微颔首,王昭君则坦然一笑,目光扫过忘川独特的景致,轻声道:“此地确与人间不同。”
就在这时,或许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或许是巧合,范蠡那精明的身影竟从不远处的小径转出,他本是循着九泉之井的阴凉而来,乍见西施身影,虽隔着帷帽,那刻入骨子里的熟悉感仍让他浑身一震,脚步顿时僵在原地,脸上那惯常的笑容凝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瞬间涌上的、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而西施,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帷帽轻纱无风自动,她缓缓侧身,面向范蠡的方向,虽看不清神情,但那瞬间微僵的身姿,亦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王昭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沉静。
谢珩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暗叹,历史的纠葛,即便到了这忘川彼岸,似乎也难轻易消散。他这位忘川使君,看来又要有得忙了。炎夏尚未过去,而忘川的名士画卷,因这两位倾国佳人的到来,注定要增添更多凄美与传奇的色彩。他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打破这凝固的气氛,引领二位新客前往安顿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