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苑猎场中央的高台之上,秋风卷着草木的清香,拂过明黄色的帷幔。
梁帝斜倚在御座之上,手中捧着一卷古籍,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一旁。
那里,一道端庄的身影静静端坐,正是习贵妃。
自那夜宫变之后,她便再未踏出鸾明宫半步。
今日,是梁帝亲自下旨,以散心为由,才将她从那座寂静的宫殿中带了出来。
这其中,有多少是出于君王的愧疚,又有多少是源于旧日的情感,或许连梁帝自己也分不清。
习贵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依旧是往日的端庄与温婉。
她对着梁帝,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很浅,却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了梁帝的心湖上,荡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伤感。
这是梁帝从那笑容中读出的唯一情绪。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声音平淡地开口。
“可有消息传出?”
一直静立于梁帝身后的白斐,无声地上前一步,微微躬身。
“回陛下,并无消息。”
梁帝“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日头。
时间还早。
他重新拿起书卷,正准备继续沉浸在圣贤的文字里,隔绝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的声响,由远及近,让整片大地都开始微微颤动。
紧接着,是冲天的喊杀声!
“杀——!”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撕裂了猎场的宁静,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直冲高台而来!
白斐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一步跨出,挡在了梁帝的身前,目光如电,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护驾!”
高台四周,那上千名原本肃立如雕像的铁甲卫,在瞬间反应过来。
“锵——!”
整齐划一的拔刀声响彻云霄,雪亮的刀锋在秋日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那不是演习用的钝器,而是真正能够饮血封喉的杀人利刃!
高台上的文武百官,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无人色。
前不久那场血腥的宫变,虽然消息被封锁,但在座的哪一个不是人精?
他们心中都清楚发生了什么。
此刻,这熟悉的喊杀声,如同催命的魔音,让许多官员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又来?!
难道这大梁的天下,真的要乱了吗?!
一片慌乱之中,唯有御座之上的梁帝,依旧稳如泰山。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穿透了重重帷幔,望向那烟尘滚滚的方向,眼神中闪烁着冰冷而复杂的光芒。
他对着身前的白斐,语气平静得可怕。
“还真是觉得,朕老了,好欺负了。”
“谁都想上来,捏两下。”
“这次,我倒是要看看,又是谁!”
话音未落,那股黑色的洪流已经冲破了视野的阻碍,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近四千骑兵,如同一片移动的乌云,卷起漫天烟尘,以一种无可匹敌的气势,直扑高台而来!
为首一人,身穿玄色劲装,胯下战马发出鼻音。
那张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脸,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认得。
九皇子,苏承锦!
百官们愣住了。
这是……考校?
考校的内容不是突围吗?
他怎么带着人杀回来了?
而且是直奔陛下所在的高台!
他想干什么?!
不等众人想明白,苏承锦已经策马冲到了高台之下。
他身后那近四千骑兵,令行禁止,在他勒马的瞬间,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杂音。
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高台。
苏承锦坐在马背上,仰头看着御座上那个面无表情的父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梁帝的目光越过他,扫视着他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骑兵,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这是何意啊?”
苏承锦笑得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声音洪亮,传遍了整个高台。
“父皇!”
“这多明显啊!”
他一拍大腿,理直气壮地说道:“咱们父子现在可是敌人!”
“您是敌军主帅,儿臣自然是来绑您的啊!”
“绑了您,这梁苑之中,谁还敢拦着儿臣突围?”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所有官员,包括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将,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承锦,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绑……绑架陛下?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计策?
这是皇子该说出来的话?!
饶是白斐这般古井无波的心境,听到这话,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两下。
他默默地向旁边退开一步,将舞台彻底留给了这对惊世骇俗的父子。
梁帝也被自己这个儿子这番无赖的言论给气笑了。
他活了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阵仗没经历过,可像苏承锦这般,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绑架自己当人质的,还真是头一个。
他不知道该说这个儿子是聪明绝顶,还是胆大包天。
这般天马行空的想法,确实无人能想得出。
梁帝脸上的冰冷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哭笑不得。
“呵呵……”
他笑了笑,指着下方的苏承锦。
“怎么,觉得突围不出去了,就跑到朕这里来取巧了?”
苏承锦在马背上对着梁帝一拱手,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
“父皇,战场之上的事情,怎么能叫取巧呢?”
“兵不厌诈嘛!”
梁帝伸出手指,虚空点了他几下,语气中满是无奈。
“你啊你……小聪明倒是不少。”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神情复杂的长风骑,最终摆了摆手。
“罢了。”
“这一局,算你赢了。”
赢了?!
就这么算了?!
百官们再次震惊,完全跟不上这位帝王的思路。
苏承锦却像是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果然,梁帝话锋一转。
“但是,这第二局,你依旧要突围出去。”
苏承锦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苦着脸抱怨道:“父皇,没您这样的道理吧?”
“您这不是纯属难为儿臣嘛!”
“刚才不算,现在又来一局,哪有这样的?”
梁帝看着他耍宝的样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西侧围堵你的铁甲卫,朕会调回五千人。”
这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
苏承锦一听,脸上的苦色瞬间消失,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对着梁帝连连拱手。
“儿臣多谢父皇!”
“父皇圣明!”
梁帝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烦人的苍蝇,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行了,少拍马屁。”
“赶紧带你的人走。”
可苏承锦却依旧停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梁帝眉头一皱。
“你怎么还不走?”
苏承锦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那个……父皇……”
“您这……有狼烟吗?”
“您看,我放个狼烟,把他们直接叫回来,我也好突围不是?”
“……”
梁帝的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下意识地在御案上摸索着,似乎想找个什么趁手的家伙砸下去。
可惜,什么都没找到。
他最终只能狠狠地瞪了苏承锦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赶紧滚!”
“别等朕反悔!”
“得嘞!”
苏承锦见好就收,连忙一拉缰绳,对着御座上的父皇嬉皮笑脸地拱了拱手。
“儿臣这就撤!”
说罢,他调转马头,对着身后那群已经彻底看傻了的骑兵们大手一挥。
“走了走了!收队!”
近四千骑兵,来时气势汹汹,去时也浩浩荡荡,转眼间便再次没入了梁苑茂密的林海之中,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草地和满脸呆滞的文武百官。
高台之上,再次恢复了宁静。
梁帝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怒气早已消散,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他重新拿起那本之前觉得有些枯燥无味的诗篇,再次翻开。
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字里行间,也多了几分意思。
“派人去西侧调人回来。”
一旁的白斐躬身点头,看着梁帝的神态,又看了一眼苏承锦消失的方向,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也悄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只不过,那笑意如昙花一现,瞬间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另一边,习贵妃自始至终都静静地站着,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是,她看着苏承锦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
像。
太像了。
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劲儿,像极了年轻时的苏招。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敢在先帝的寿宴上,为了自己,当众顶撞先帝。
只是……
她收回目光,看向御座上那个已显老态的男人,眼底的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回不去了。